後現代殺手:
阿推的
〈殺人免責權〉

在具象與抽象、理性與瘋狂、秩序與混亂、真實與幻象之間,阿推的殺手呈現了後現代的美學旨趣。界線消弭、具象發為具體的抽象、理性因瘋狂而存在、秩序成為重組的混亂、符號同時建構真實幻象。殺手看不見自己,他的扭曲世界是被我們(是被阿推和我們)所看見、所呈現、所詮釋。阿推在呈現我們具象、理性、秩序、和真實的「完整」存在裡頭,那個抽象、瘋狂、混亂、和幻象的「洞」,在這個深淵裡,我們和存在的「無」相遇,感受到深沈的孤獨襲來,不僅是殺手的孤獨,也是我們的孤獨。「呈現無法呈現的」、「表達不能表達的」,是後現代「卓絕」(sublime)的「作者文本」(writerly text)

 

黑色的夢魘:
麥仁杰與呂孟陽

I think we ought to read only the kind of books that wound and stab us. We need the books that affect us like a disaster, that grieve us deeply. A book must be the axe for the frozen sea inside us.
~~Franz Kafka

強烈的對比、詭異的場景、幾近變態的人物、謀殺、血腥、屍塊、變形、睜大的眼球、陰森的斧頭。閱讀麥仁杰的《黑色大書》和呂孟陽的〈逃亡者〉、〈壞小孩〉,就像走入卡夫卡式的黑色夢魘。他們的作品傷人、帶來災難、是會砍入人心的書。在他們作品的世界裡,無須任何解釋,只有事件,只有黑色,是壓抑過久因缺氧而呈黑紫色的欲望,我們甚至可以聞到其中陌生又熟悉的腐爛氣味。這個世界和現實「既近又遠」,和實體現實很遠,和潛藏的意識現實很近。這個世界如此令人吃驚(uncanny),讓人不忍去看,又忍不住去看;讓人覺得似曾相識(déjà vu),又難以進入。因為這個世界既在我們之內,又在我們之外,是我們存在裡頭那個黑色的空洞。我們無能掌握也無法避免,只能在夢裡摸索這個存在的黑洞。因為是夢,無須解釋;因為是夢,人可以蛻變成樹、蛻變成蠅,如卡夫卡式的蛻變成蟲。這些欲望寓言所構成的黑色夢魘,不是別人的、而是我們自己的夢魘,所以我們只能在存在的洞口旁,感覺孤獨的寒意在體內竄流,克制不住的哆嗦中,有難以言喻的快感,詭譎的在感官裡頭蠢動。

 

平凡的現實和孤獨

平凡的畫風細膩並帶有朦朧的詩意,以極度寫實的手法捕捉生命裡的吉光片羽。情愛的失落與孤獨形成作品的主軸。如此寫實的畫風自有其意義。當現實以如此精確的符號呈現在我們眼前,現實本身的物質性與實體性被瞬間抽離,而以我們從未注意的形態出現,並彷彿裹繞在朦朧的光暈裡,賦予了現實某種理想的色調。平凡的現實和符號的現實之間,便因此產生了距離,距離裡頭的空白放入了平凡筆下所賦予不平凡的詩意。然而正是因為這種理想的詩意填進了孤獨的空間,使得符號本身成為情愛失落的替代。平凡的孤獨是符號理想化、美化的孤獨;平凡的現實,僅帶領我們到達世俗符號的現實。存在的孤獨和存在的現實消融於理想的光暈裡。情愛的失落在平凡的符號裡,就像在流行歌曲裡被反覆的吟唱,最終讓我們完全喪失對情愛、孤獨、和存在的感覺,只能在符號裡頭不斷地消費自己的慾望,並不斷地被符號的慾望意淫。

 

吉田聰的慾力暴走

暴走一直是吉田聰作品裡特別鍾愛的主題。暴走就是「騎著機車,感覺風從臉旁拂過,路被眼睛吞沒,聽著引擎怒吼,聞著爆燃的汽油,感覺像可以一直騎到世界盡頭。」這不僅是「男兒的味道」,也是「存在的味道」。暴走在吉田聰筆下遠超越了單純的結黨、飆車、和暴力的綜合,直指向一種存在的終極經驗:就是想要做些什麼來證明自己的存在,雖然不知道該做什麼,但一定要去做。這樣的精神不僅表現在單純的飆車上,也轉化為對飛行的執念(《鳥人傳說》),或者是跑一整晚的馬拉松(《惡漢雙響砲》)。這種暴走精神並不要求任何結果、回報、或者肯定。因為暴走的人知道世界沒有盡頭,路永遠騎不完,暴走因此也永不熄火。暴走不在乎騎往何處,暴走本身即已激發出存在的感覺、飆出存在的意義。吉田聰的暴走男兒充滿了無窮的慾望,是要求存在的慾望,這種欲望來自自我存在永遠的不足、自我裡面的空洞。然而這種慾望引爆了強大的生命力,成為驚人的慾力暴走,風馳呼嘯過現實的生活。這便是為什麼在吉田聰爆笑誇張的作品裡,會有這麼一刻,我們會被其中幾個畫面溫柔的觸動,觸動了我們存在內裡的終極經驗、我們存在的慾望、和我們存在的孤獨。我們不再害怕存在的空洞;因為我們瞭解到,正是這個空洞,讓我們得以在生命裡不斷暴走,嗅聞到「存在的味道」。慾力的暴走於焉飆上了存在的道路。

 

《銃夢》與《銀河鐵道九九九》
無盡的追尋

追尋什麼?追尋主體。主體是什麼?是一種存在的完整感。這種感覺或者來自肉體的掌握與強壯、甚至不死,銀河列車航向不朽的機械肉身;或者來自記憶、慾望、情愛,一種「我是我」意念上的定位,是之凱麗的戰鬥之旅,朝向伊德、朝向天空之城沙雷姆。主體的追尋乃是在追尋意義。自我的意義無法由自我給予,因為我的存在裡頭有個空洞,我是不足的,不足以給予自我完整的意義。因此追尋雖朝向自身之內(朝向自我),卻必須向自身之外尋求意義的賦予者。銀河鐵道的終站安卓美達和沙雷姆,均是象徵層次上最高的意義賦予者,因為它們的存在,這一切的追尋才有意義,才有可能尋得主體的意義。然而因為它們屬於象徵層次,所以是不存在的;因為它們的不存在,追尋才有可能繼續下去,追尋本身才有意義。因此沙雷姆和安卓美達帶有強烈的烏托邦味道。烏托邦不可能存在,能存在的不會是烏托邦。主體的追尋源於我的不足、我存在的空洞;追尋的目標則朝向烏托邦的想像、一個不存在的空無。主體的追尋之所以無盡,乃是因為我們注定要在空洞與空洞之間永恆的漂流;追尋之所以孤獨,乃是因為我們的存在注定是不完整的。那意義呢?意義何在?主體的追尋雖然無盡並且孤獨,仍是有意義的;因為只有在這追尋之中,我們才有可能感覺存在,我們才會存在──雖然是永遠不完整的存在。

 

Text Copyright © 1995 Erik 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