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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不能書寫。這是首先要知道,並且承認的事實。死亡,就是不能書寫。

因此若想談「死亡書寫」,既不是從「死亡」,更不是從「書寫」開始,這兩者都不是起點,反而是終點,就像死亡是終點,而書寫旨在呈現終點,其本身也是終點。但這兩者也不是終點,真正的終點是「死亡書寫」,既是死亡又是書寫卻又兩者皆非。那起點?起點是「死亡不能書寫」的「不能」。因為「不能」,才有「可能」,所以「不能」自然是這一切「可能終點」的起點。就從「不能」開始。

「死亡不能書寫」的「不能」自然指的是「沒有能力」,同義詞則是「無能」。若「能力」指的是某種得以使XX成為可能的力量,那死亡沒有這種力量顯而易見,死亡只能使一切XX成為不可能,不能讓任何XX成為可能;或者玩一下文字,死亡若有任何能力,唯有那種使「不可能」成為「可能」的「能力」。死亡的這種「無能」,自然也包括讓書寫成為不可能。「死亡讓書寫變成不可能」的意義並無隱晦之處,正如「死亡讓生命不可能」一樣明白,毋需多作解釋。其中的關係,不過是「無」與「有」的對立,死亡讓一切變為「無」,而書寫如同生命,都是在呈顯「有」,因此在死亡的「無」中,生命不存在正如書寫也不復存。死亡唯一的能力是「無能」,否定一切的「有」,屬於完全否定的力量。因此死亡不能書寫的意義,不僅在於死亡不會寫,更在於死亡根本就不識字,也不能被字所識,因此死亡也不能被寫。死亡不能書寫的「不能」所帶有的主動及被動兩個層次,也因著死亡的否定性成為雙重否定:死亡不僅讓書寫成為不可能,也讓死亡的「被書寫」成為不可能。因此「死亡書寫」基本上便是一個矛盾語,是不可能成立的存在,是一種自我毀滅的乍現。寫完「死亡書寫」這四個字的瞬間,「死亡書寫」就不存在了。不識字不會寫字不能寫字也不能被字寫的死亡,是存在所有符號系統之外的不存在。

「死亡書寫」因矛盾帶有自我否定的傾向,「死亡書寫」因此不可能,也不存在。然而這種否定性來自死亡的「無」能,「無能」既能滅示生命也能抹滅書寫,因此從死亡的無能觀之,「死亡書寫」無能存在。但書寫如同生命,都是「有」,也都「能」有,所具者乃肯定之力,因此從書寫生命的有能觀之,「死亡書寫」可以存在。但「死亡書寫」既不是死亡(全然的無),也非書寫(生命所能完全呈顯的有),既非全然的不存在,也非完全存在。「死亡書寫」乃是能與不能,有與沒有之間的一道傷口,一道裂痕,死亡不足以使其完全裂開至無口可型,書寫也不足以使其完全康復至無痕可循。書寫的肯定遇上了死亡的否定,「死亡書寫」便傷口裂痕般的出現,讓書寫所以為書寫,死亡所以為死亡,正如那不能收復的傷口和無法癒合的裂痕,既呈現了傷口裂痕內死亡的空無,也讓傷口裂痕之外,書寫生命健康完整的「有」得以展現。因此「死亡書寫」不會消滅,不會因著死亡的否定和書寫的肯定,這兩者間的矛盾而自滅,反而藉著這種矛盾,矛盾激生的張力,呈現自身傷口般的存在,這種存在既隱又顯,書寫時時顯出死亡的無,死亡又屢屢否定書寫的有,死亡朦朧的出現,不斷交織著書寫無能的隱沒。死亡書寫傷口般的存在,也是存在的傷口,唱著連書寫也無能掌握,確是一首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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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可以完全消抹書寫,但卻沒有真的如此,因此書寫仍然存在。書寫所以為書寫,正因其書寫著所無能掌握的死亡。書寫不僅僅因未完全被死亡消滅而存在,這只是被動,逃脫,鬆了一口氣的存在;書寫更是主動,交鋒,喘不過氣的存在,是因勇敢遭遇並注視著死亡而存在。書寫,一種莊嚴的書寫,乃是去書寫不能被寫,去掌握無能掌握,去呈顯無法呈顯,的死亡,甚且也不是表面的死亡,不是皮肉骨相的覆滅,而是死亡那單純的「無」。因此書寫永遠都不是在寫已經有的,而是那根本沒有的,永遠都不說「是」,說的永遠都是「不」。書寫緊追著死亡要死亡留寫,也被死亡緊追著要書寫止寫。因此書寫一開始,注定便無法停止,沒有落腳的終點,永遠毫無意義的追逐著那背後永遠追逐著書寫的死亡的無。若書寫有終點,有停止一刻,有追上死亡的瞬間,在這終點一刻,死亡和書寫兩者便同時自滅。因為書寫追上死亡一刻,死亡其實也追上了書寫,書寫並未呈顯,並未能掌握死亡的無,而是「無」漫漶浸書寫,讓書寫也無,這是死亡書寫的終點,是最終極致的「非呈顯」死亡,但也是書寫的終結。這一刻,死亡不在,書寫不再,也將永遠不在。這是書寫真正的終點,書寫死亡。這一刻,也是歷史的終結,時間於此停頓,唯有死亡之無。於是死亡與書寫雙雙自滅:書寫自滅,因為書寫死亡;死亡自滅,因為全然的死亡,全然的無,也就無所謂死亡,無所謂無不無。時間在此成為永恆,永恆的無時;歷史,永恆的無史。永恆的死亡與永恆的生命於此成為同義,遍在的無和遍在的有既是全然存在,也完全不存在。

因此書寫雖然可以,卻永遠不能追上死亡,不能選擇書寫死亡做為終點,否則便沒有書寫,也就不必寫,毋需有歷史,也就無所謂存在。書寫也不能不是死亡書寫,因為書寫如同生命,都是在,也都是要,呈顯「有」。「有」之所以需要呈顯,乃因全然遍在的「有」與「無」無異,因此要呈顯「有」,只能讓「無」於「有」上頭割開一道裂口,露出那無以名之的傷,書寫便緣傷劃出傷口,藉著這張口,因傷之故呈顯出生命「有」的存在;也透過這張口,勾勒出死亡之「無(的可)能」。這「無」之傷,只能勾露,無以名之,因能名之的無便不再是無。書寫,作為生命的書寫,存有的書寫,只能是死亡書寫,只能是那存有的傷口,既非存有,也非傷,只是那劃出傷口無數條書寫的歷史軌線,只是那張傷「口」,圍無以顯有,傷有以露無。因此存有的書寫並非書寫存有,生命的書寫也非書寫生命,而是書寫死亡,書寫無,是死亡書寫。書寫存有與生命的書寫不過是以有顯(寫)有,存有並不會因此出現,遍在全然的「有」,與「無」無異。作為死亡書寫的存有書寫,也不能追上死亡,不能成為傷,如此則是書寫的死亡,存有也不復存。因此作為一張傷「口」,只能是那傷「口」的死亡書寫,永遠是焦慮的書寫,必須追逐死亡,揭露死亡之傷以顯生命的存有,卻又不能成傷,不能死亡,必須逃脫背後死亡的追逐。既不能死又不能不追求死的死亡書寫,不僅是焦慮圖片版權所有──李家齊 (Picture Copyright belongs to Chia-Chi Lee)的書寫,也是永遠無法停止的書寫,是不能有終點,而有著歷史向度的書寫。書寫一直不斷,書寫的歷史也因此展開,這也是存有的歷史,生命的歷史,既是不斷揭露死亡,又無法盡露死亡,那「無」之傷的歷史(正因無法盡露,卻又想盡辦法要露,所以有史),更是傷「口」永遠焦慮的歷史。

死亡書寫因此是在那「有」與「無」,在存有與死亡之間的半影帶,是在那「有」之上隱約勾露出「無」而形成一張口的神秘軌線。既非有也非無,既不能成無也非全然的有,必須努力抗拒死亡強大的引力,以維繫書寫生命之不墜,卻又因其口中隱含之傷,而遭存有無情放逐,只能在半影帶幽靈般詭唱,成為歷史的幽靈 (spirit)。因此死亡書寫不僅是存有的書寫,焦慮的書寫,是傷「口」書寫,更是孤獨的書寫,既被存有也被死亡流放,是雙重流放的書寫。然而存有縱使不願接納任何的傷(有傷則有缺,存有便不再是滿盈無損遍在的「有」),更不願見到任何勾勒出傷的「口」型,不願聽到任何點唱出傷的「口」音,存有卻正因為這隱唱出傷之「口」而為「有」,死亡也因這圍其之「口」而可能為「」。在這幽靈般的半影帶,注定永遠遭詛見棄的死亡書寫,卻因著存有可能的死亡,和死亡無能的有,同時見證了生命與死亡的莊嚴。因此死亡書寫不僅焦慮、孤獨,並且莊嚴。動人的莊嚴,永遠駭人。

人,出現。因為歷史是人的歷史,存有是人的存有。死亡書寫既是存有的書寫,也是人的書寫。而死亡,自然是人之死。寫死亡書寫的人,稱為「巫」,非人非鬼,既是人也是鬼,乃是二「人」事「工」,既孤且獨,孤獨的巫從事著莊嚴的工,那寫著死亡書寫的「巫」便是「我」,死亡書寫便是「巫我」的書寫,是巫我的存有書寫著巫我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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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l Pictures (except skelly.gif) Copyright © 1997 Chia-Chi Lee

Special Thanks to Sabine Chen
(whose scribbling breathes certain dying flavor into the tit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