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版權所有──李家齊  (Picture Copyright belongs to Chia-Chi Lee)                
                
                
                
                
                
巫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活著是自殺未遂的那一晚。夜很長,死亡卻很短,至少很近。想下去之後大概只有幾秒,一生難有幾次可以離死亡這麼近。風吹來時才發覺汗可以這麼冷,然後心裡還是腦裡就有一塊地方整個被掏空,連剩下也不剩下。並沒有轉念,連念頭也沒有,也無所謂轉念。只是感覺活著的生命還要很久,死亡卻可以這麼短促就能完成。巫我整夜默立,體會生命可能的漫長悠久,如夜,死亡在腳下幾秒的地方等待,也如夜,似乎舉步便能達至,但越輕的步伐卻越難跨出,「維艱」的常常與重毫無關連。巫我於天光微明時後退,知道自己從此不再是活人。

不再活著的巫我也並沒有死,只是帶著死亡在自己裡頭人世間走來走去,不再是個完整的人,感覺自己像鬼,卻也不能說是個完鬼。我已經不是我了,成了巫我。自殺對巫我而言一直壯烈,能自己決定自己的死亡,超越了自然的律則,這是一種壯烈的宣示,確立了我存在的尊嚴。因此巫我並非有任何困擾而去自殺,只是想死,沒什麼理由,不過等哪天心情對了,就去死。這或許也是一種自由吧,不受限於任何約制,連最終的死亡也由自己決定。然而從後退的那一刻起,巫我才真正會去好好想想死亡的問題。死亡之後什麼都不會剩下,這是沒有疑義的。巫我不相信任何宗教,沒有死亡之後還有什麼來生或者永生的問題。若真有什麼來生或永生的話,那真死的不乾脆,死的不徹底,簡直有點浪費,白死一遭,最後還是得再死一次,才能真正完成死亡。若為了想活著才去死,就不會想死。那為何我不想活?巫我坐在對面,突然插進這話。我正向他描述最近將完成的文章,有關死亡書寫的一些內容,才知道他根本沒仔細聽,便隨口冷冷回了一句。你只是想死,跟你想不想活沒什麼關係。巫我交抱雙臂,回到本來的沈默。我數到同一張CD重覆播放的第八遍,巫我起身離去。走的時候,才發覺傷口已經惡化到幾乎遮掩不住的地步。

巫我開始懷疑到底能不能想死,是和三個女人分別有過親密關係的五天之後。這時他已讀完一千首情詩,離他自殺未遂那夜有五百二十天,距離我們上次見面三個禮拜,也是我動筆死亡書寫的760分鐘之後。可以想死嗎?可以思考死亡嗎?愛死就去死,有什麼不可以。想到我在過去760分鐘所受的折磨,而他正享受著肉體的歡愉,我只剩嫉妒。巫我開始想去思考愛情,就已經覺得我不是我了。我是巫我。思考總是和死亡比想像中來得近,一思考愛情,愛情就消失,便無能去愛。這或許是思考的宿命,思考什麼,什麼就死亡,只有這樣,才能永遠留在思考裡,永遠不會忘記。所以殉情有時也是必要的,這樣他會永遠想著我,不會忘我。

等巫我讀完一千首情詩,圖片版權所有──李家齊 (Picture Copyright belongs to Chia-Chi Lee)才發覺只剩下慾望,被思考的慾望卻是最無力的慾望。我面對她們時,才知道自己已經是個死人,才瞭解慾望很空洞,我喪失掉所有的感覺和力量。我不曉得是因為思考才變得如此,還是慾望本來就是這樣。我想我已經不經意的殺死愛情了,我還剩下什麼?我終於能放下筆來,開始正視巫我的眼,溫柔的捕捉他眼眸裡那茫亂不安的驚慌。還剩下我啊。親吻巫我,抱抱。我?我已經什麼都不剩下了。我是說我。你?你忘了,你已經不再活著,帶著死亡在裡頭的你,本來就注定是空心的人,或者鬼吧,所以慾望當然是空的。因為慾望是空的,所以永遠不會停止,不會因為任何人,或任何東西停止,所以你會永遠慾望,永遠活著。那我就不能真正愛任何人?可以,你當然可以愛,就像你愛我或我愛你。但不能真正愛,真正去愛一個人,就表示你的慾望停止了。知道人什麼時候才停止慾望?空洞的慾望只有愛到完全的空洞才會完全滿足。告訴我什麼是真正的完全的空洞?那就是你真愛的歸宿。那你愛我嗎?愛。真正的愛嗎?真正。但我還活著?可是你已經不斷在死。那我很愛我自己囉?很愛。因為我已經不算活人?對。那我還能不能去死?不能。

巫我和我談起自殺未遂的經驗時,我的死亡書寫還是一片空白。他講到開始後退的地方,我的書寫也慢慢有了進展。那時巫我的千首情詩還剩下23首便能完成,他窩在我身旁,形影不離的讀完最後幾首,熱情吻足我115秒後,就不知所蹤。等巫我再回到身旁,便已多少瞭解自己只剩下死亡可以相依為命。其實這並非完全沒有前兆,巫我讀完最後23首詩裡的第8首,或許是巧合,我們對坐著沒說一句話,直到CD重複放了8遍,他離開我整整98分鐘。那時我的死亡書寫剛完成第一部份,很希望告訴巫我的想法。接下來我腦袋空白了8遍的CD時間另加98分鐘。他回來後就沒再說過一句話,當天晚上便讀完最後剩下來的幾首情詩。我知道他離開我的時候終於到了。醒來以後看見枕上留下來的字條,簡單寫著:詩終於讀完,可以開始去愛別人了。希望找到想活下去的理由。如果又回到你身旁,記得吻我。

所以再吻他時,足足花了3分鐘,但眼淚還是止不住,知道傷口終於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你也注意到了?我想當這些斑點佈滿全身,大概時辰就到了。也許我已經一直在死,但卻不能死,因為死了就真的什麼都不剩下。你大概會笑我,我會後退,只是突然想到,說不定這些斑點其實是某種符號,將顯現出一些意義,就像正在演化的文字,所以決定等到演化完全再說。不然還未看見自己身體寫了什麼就什麼也看不見,有點可惜。你大概是這個世界上唯一還愛著我的人,記得別忘了我。不會忘。會愛你,因為你不是真正的活人,但可以愛你,也是因為你還沒真的死去。活著的死亡是自由,一無所有毫無牽掛。所以才這麼愛你。不過真正的死亡才是最大的自由,但也最恐怖,因為那一下子就連自由也不剩。所以你不能死。但這樣的自由好短,痛苦。所以愛。斑點大概再兩個月就演化完全,記得來拓。

圖片版權所有──李家齊 (Picture Copyright belongs to Chia-Chi Lee)巫我向上爬的時候,感覺身體越來越輕。或許是裡頭什麼地方空了出來,就像氣室,讓生命越來越輕,如自由漂浮的球。巫我無意識的數著階梯,隨意捕捉亂哄哄閃過腦海一些讀過的情詩片斷,就著微弱的夜光看著自己身上蔓延開來詭異的符號。一切都已經失控,什麼都挽不回來。巫我第一次驚覺自己活著,感覺到時間的秒逝,只有在一切都挽不回來之前才有歷史,就像走過的階梯,沒有機會再走回去的階梯。但我能留下什麼?在這上頭留下些什麼?從後退的地方開始前進,巫我覺得自己如一座行動的廢墟,或許生命正是從一無所有開始,那一無所有的死亡誰說是生命的終點。踏出最後的第一步的巫我,看見自己穿透時間的鐘面,粉碎階梯,世界顛倒過來,在他張狂的嘴上跳舞:我不是我,不是巫我,我是無•••

完成死亡書寫那晚,接到巫我寄來的電子郵件:常想離開你以後,你還剩下什麼?大概只有手淫和書寫吧。但不論你做哪一件,別忘了,都是在想念我。信是從保密的轉信中心發來,回信無音,也無法查到從何處寄來,甚至開始懷疑不是人,也許是bot寫的信。我不禁笑了,巫我本來就已經不是人。整理巫我留下來的東西,一張廢紙頭上有凌亂的筆跡。終於瞭解書寫就像手淫,不為什麼去做也沒做出什麼,什麼也沒有。書寫手淫同樣自由,一樣不朽,兩種孤獨。想起剛收到的電子郵件,漸漸體會了死亡的溫度。

拓印之後第二天晚上我在高熱中看見無數個大大小小形狀不一的斑點聚合又散開是五彩繽紛的彈珠氣球扭曲反射著一千首情詩互相雜交接長出的怪異片斷從巫我一千張口裡朗朗誦唸著音符乒乒乓乓打落我臉龐的線條絞攪成巨大傷口一直喊叫著巫我巫我是我是我不能死你不能死的是我管得著愛你是我巫我微笑那皮書寫萬歲風好冷得再也不能•••

高燒退盡之後決定燒掉拓印的皮版。紅色的斑點在火焰的熱度下變黑,目睹了斑點加速的演化過程。黑色斑點形成文字,沒有任何秩序和邏輯的散落整張版面,很快又在火焰的高熱下卷曲,瞬間成灰。我抓起手邊相機,毫無意識連連按下快門,直到什麼也不剩下。相片裡捕捉到的文字不多,我列出所有單字,尋找字與字之間組合與排列的可能,像是廢墟的重建工作。

最後拼出來的第一句是:「死亡不能書寫」。

知道巫我從此再也不離開。傷,不知何來。

至此才下定決心,開始死亡書寫。   圖片版權所有──李家齊 (Picture Copyright belongs to Chia-Chi Lee)

Text Copyright © 1997 Erik Lee
All Pictures Copyright © 1997 Chia-Chi 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