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訊狂歡

Jean Baudrillard



不再有物體(objects)的系統。我的第一本書對於把物體當做是明顯的事實、實體、現實、和具使用價值這樣的態度,進行了批判。1在那本書裡,我認為物體乃是一種符號(sign),但符號仍然充滿著意義。在這篇批判裡,我則讓兩條基本邏輯彼此牽制:一是幻象邏輯,主要指的是心理分析──其中的認同、投射,以及由先驗、權力、和性組成的想像領域;這個想像領域在物體及其環境上運作,並賦予房舍/汽車(遍在/超越)這個主軸特殊的權力。另一個則是具差異性的社會邏輯,這和社會學有所不同,乃源出於人類學(消費乃是在生產符號、差異、地位、和名望)。這些邏輯多少是既屬描述也重分析;但它們背後,早已有對於象徵交換的夢想,夢想著物體和消費乃遠超越了交換和使用的框框、遠超越了價值和等價的概念。換言之,這是消費、禮物、花費(depense)、贈禮、和兇項(the accursed portion),是由這些概念組成的虧本邏輯。2



  所有的這些都還是以特定的方式存在著,但從其他方面看來,這些也都在消逝之中。對於這整個親切的宇宙──不論是投射的、想像的、還是象徵的宇宙──對於這個宇宙的描述,仍然和把物體當作是主體的鏡映這樣的態度有很大的關連,這又和鏡子和「景象」(scene的想像深度有關:這是一幅家居式的景象、一幅內在性的景象、是和公共空間相對應的私有時空。主體/客(物)體、和公共/私有這樣的對照關係,在過去還有意義可言。那是一個發現日常生活並加以探究的年代,日常生活的景象在歷史景象的陰影中浮現,在歷史越來越沒有政治意義的情況下,日常生活卻帶有越來越豐富的象徵意義。

  但到了今天,景象和鏡子都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螢幕和網路。鏡子和景象具有鏡映式的超越性,如今則被非鏡映式的平面所取代,這是由運算開展出來遍在的平面,是通訊平滑的運算平面。

  有些事物已經改變。生產和消費的浮士德、普羅米修斯(或者是伊底帕斯)時期已經成為過去;取而代之的是網路的「原生質(蛋白質)」時代,這是連結、接觸、似遠又近、回饋、和與通訊世界與之俱來的普遍化介面,是由這些所共同構成的自戀與幻變的年代。電視是這個新時代裡終極的完美物體,隨著電視影像,我們的肉體和整個周圍世界都變成了控制屏。

  若念及此,便知道人們不再把自己,把自己的情感、自己的再現、和自己關於佔有、失落、悲悼、和嫉妒的幻想投射到物體上:心理的向度就某種意義來說已經消逝;即使這個向度還能很鉅細靡遺地被標示出來,我們感覺得到這已不是事物演出的真正舞臺。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早在汽車研究上指出這種現象:「駕駛」的邏輯一點一點地取代了佔有和投射的主觀邏輯。3 物體不再和力量、速度、及私有獨佔的幻想有所關連,取代的是使用物體的潛能策略:是主宰、控制、和指令,是把作為向量工具的汽車所能提供的所有可能,以最佳的方式來加以玩弄;汽車已不再是心理聖殿的物體。主體自身也於瞬間產生變化,成為輪子上的電腦,而非酒醉的力量之神。如今交通工具變成了太空艙,儀表板成了腦子,周遭的景物像電視螢幕一般地開展(而不是像以前那種身歷其境的投影)。

  {但我們可以想像一個超越這個層次的階段,其中汽車仍扮演著作業用的工具;在這個階段,汽車成為資訊網路。就像那輛有名的日本車,會跟你說話,會「自動自發」地向你報告它和你的整體狀況,也許還會在你功能不佳的情況下拒絕啟動。汽車成為一名審慎的參謀和伙伴,可以和你共同協商生活的型態,汽車變成了某種東西──或是某個人,在這種情況下兩者其實已沒什麼差別──某種和你相連、某種你和它連線的東西。根本的重點在於和汽車本身的通訊和溝通,這永遠是在嚴厲地考驗主體及其物體的出現和存在;這種和汽車的通訊乃是不中斷的介面。

  從這點很容易看得出來,速度和替代不再重要;潛意識的投射、個人或社會的能力和名望也不重要。就此而言,汽車早已不再神聖:速度早已結束──我開得多,消耗得少。如今生態的理想在每一個層次裡紮根。不再是花費、消耗、表現;而是約束、控制良好的功能、同一個系統裡各個元素之間的一致、和整體系統的掌控以及全面性管理。每一個系統──當然也包括了家居環境──都成為一個生態環境,其中的基本要務在於維繫各元素彼此間的關係結構,所有的元素必須持續地彼此互相通訊、溝通、接觸,隨時要瞭解其他元素的個別狀況,以及整個系統的情形;而任何一個元素的暗晦不明、抗拒、或隱瞞,都會導致浩劫。}4

  私人的「遠程數控」(telematics):每一個人都把自己看做是在操控一部假想機器,孤立在那完美又遙遠的控制權力之位,和他源起的那個世界之間,有著無限的距離。這也就是說,他正好是在太空艙裡的太空人的那個位置,處於無重狀態,形成了永恆的軌道繞航,其間的速度剛好讓他不會墜毀在他起源的那個行星上頭。

  這是活化的人造衛星,活在平凡空間裡的人造衛星,呼應了把真實世界變成人造衛星的現象,或是我所謂的「擬像的超現實」(hyperrealism of simulation) 5:把家居的世界提昇到太空的權力、太空的隱喻,把兩房一廳一衛變成人造衛星,放在最後的月球太空站的軌道上。讓地球這無比平庸的棲息地裡的自然落實到太空裡,這意味著形上學的末日;超現實的時代於焉開始。我指的是:以前藉由心理和智力所投射的東西,總習慣以隱喻的方式存在地球上,成為精神或隱喻的景象;這些東西如今都投射到現實裡,這是一個沒有任何隱喻的現實,一個絕對的太空空間,也是擬像的空間。

  這只是其中一例,不過整體而言它點明了一條通路,得以進入我們私有領域的軌道,這是一個軌道和環境的模型。從前主體會和它的物/客體以及主體自己的影像同台演出,形成了主體戲劇化的內在性;如今已不再有這樣的場景,可以讓這種內在性上演。我們此刻正控制著在軌道上運行的微型衛星,不再以演員或劇作家的身份過活,而是身為一台監控多重網路的終端機。如今這個棲息的空間既是接收端也是發射端,既接收也進行運算,是控制屏幕也是終端機,被賦予了遠程數控的力量,得以自千里之外控制所有事物,包括了家事、消費、休閒、娛樂、和社會關係。在家裡模擬娛樂和假期──就像飛行員用的飛行模擬器──也不再是完全無法想像。

  如此我們遠離了客廳,走近/進了科幻小說。但我們必須瞭解,這些現代的物體及其環境所經歷的重大改變,乃由於以下這三個現象所形成的一股不可逆反的趨勢:一是從形式和運算的角度,把元素和機能(funtions)加以抽象化,並把元素和機能放入功能化(funtionalization)單一的虛擬流程裡,再予以同質處理;再來是把肉體的移動和各種嘗試,置換為電流或電子指令;然後是在時間和空間上把流程加以微型處理,如此形成的真實景象(雖然已不再是景象)則是微積記憶和螢幕配備。

  不過這兒有個問題,這種把回路和能量做微型處理並加以電子「植腦」(encephalization)、以及把環境電晶體化的現象,會讓以前充塞在我們生活景象裡的一切,都變成了無用的廢物,甚至成為猥褻之物。電視是一個大家都很熟悉的例子,它單純的出現,就把棲息地裡其他的東西都變成了過時的信封,成為人際關係的殘餘,而人際關係也只能苟延殘喘且混亂不堪。一旦景象不再被其中的演員和演員的幻想騷擾,一旦行為在特定的螢幕和運算終端機上成形,剩下來的便只不過是一大塊無用的東西,被丟棄、受到詛咒的東西。真實便這樣成為一大塊無用的玩意。

  這是一個時間、肉體、和快樂被微型化、微處理化、被賦予電子指令的時代。對於時間、快樂、和肉體,也沒有在任何更高的層次上、在人類的層次上,什麼理想的原則可言。剩下來的只有集中的效應,被縮小後能夠立即取得的效應。這種從人類層次轉變到核子基體系統的現象處處可見:這個肉體、我們的肉體通常看起來不過是多餘的東西,在它的延展性,在它的器官、組織、和功能的複雜度和多元性各方面來說,肉體基本上是毫無用處。今天所有的事物都集中在腦子和基因密碼,僅這兩者便足以在運算中得出存有的定義。一旦所有的事物都在市鎮裡有其比例的縮影,市鎮本身又化約為一些縮小的光點,市郊,地裡上廣大的市郊,便似乎成了被丟棄的肉體,其廣袤和向度變得隨便(即使有人離開了主要的高速公路,也覺得橫越市郊頗為無聊)。而時間:要怎麼去說這一大段留給我們的自由時間?一旦通訊的即時性把我們的通訊交換微縮成許多瞬時(instants)的連續,這段自由時間所開展出一整塊的廣大向度也就一無可用之處。


  因此肉體、地景、和時間,和各種景象一樣,正逐漸消失。公共空間也是如此:社會的劇院和政治的劇院,都日益被化約為一大塊軟軟的肉體,扛著許多顆頭顱。廣告不再像以前一樣,多少還是為了物體和消費所撰寫的一齣巴洛克式、烏托邦式、或是狂歡式的腳本;廣告如今成為企業、品牌、和通訊的社會對話者及社會道德所展現出來隨處可見的效果。以這樣的新型態和新面向,廣告在公共空間消失的當口(像是街道、紀念碑、市場、和場景),入侵了所有事物。廣告成為具體的東西,卻無比猥褻;在它的暴露當中,廣告壟斷了公共生活。廣告也不再侷限於它傳統的語言,開始對這些超級物體如玻布
(Beaubourg)和哈勒廣場(the Forum des Halles)、和一些未來方案(如耶蕾特公園(Parc de la Villette))的建築和實現方式進行組織整合的工作;這些物體和方案都是紀念廣告偉大成就的象徵(或是紀念它不怎麼偉大的成就),並非因為它們和消費有什麼關連,而是因為它們立刻可以被拿出來,先行展現出文化、商品、大眾運動、和社會變遷的運作情形。我們今天唯一的建築是廣告:巨大的屏幕,上頭反射著運動中的原子、粒子、和分子。這不是一個公共的景象或是真正的公共空間,而是由流動、變換、和短暫的連結所形成,為數眾多的龐大空間。


  私有空間亦如是。公共空間的喪失很微妙地和私有空間的消逝同時發生。公共空間不再是景觀,私有空間則不再是秘密。這兩者明顯的對立所造成的內部、外部之間清楚的分別,在過去還能精確地描繪出物體的家居景象,以及這個景象的遊戲規則和其限度,並且能規範出代表主體控制權的象徵空間。如今這種對立和區隔的界線在「猥褻」
(obscenity)裡消失殆盡,我們生活裡最親密的運作流程,可以說變成了餵養媒體的沃土(想想美國的勞德(Loud)家庭,和法國電視上所搬演無數個關於農夫或家族生活的切片)。整個世界就在你的家居螢幕上蠻橫地鋪展開來(整個世界所有無用的資訊全都洩集到你這來,就像是一部顯微色情片,暴露出這個放縱又無用的世界,如同色情片裡的性特寫):從前所謂的私有和公共之間還保持了最低限度的分別,因此還能保存住一個景象,這個景象只能在特定的空間裡上演,並且遵循著只有演員才知道的秘密儀式來進行;如今這個景象被炸得灰飛煙滅。

  這個私有空間當然帶有異化的味道,至少在某種程度上它把你和他人分開,或者說它把你和世界分開,在這個世界裡私有空間成為保護的圍牆,是一個想像層次的保護者,一道防禦系統。這個私有空間也能在象徵層次上,收成一些異化帶來的利潤;在這個象徵層次上有大對體(the Other)存在著,而對體總是或好或壞的會騙騙你。因此消費社會也是在異化的符號下過活,成為一個景觀社會。6 但僅止於此:只要有異化,就有景觀,就有景象,就有行動。這不是猥褻──景觀永遠不會猥褻。一旦沒有了景觀,沒有了景象,一旦所有的東西都變得透明,變得可以馬上看見,都暴露在資訊和通訊嚴酷無情的光照下── 一旦像這樣,猥褻就從這裡開始出現。

  不再是異化戲碼裡的一份子,我們,活在通訊的狂歡裡。這乃是猥褻的狂歡。猥褻是甩掉鏡子,甩掉注視,甩掉影像。猥褻是再現的終結。這不僅是色情裡變得猥褻的性玩意;今天有資訊和通訊的一整坨色情在這裡,是回路和網路的色情,是所有的物體和機能的色情,這些都易讀好懂(readability),流來流去(fluidity),隨手可得(availability),又有規矩(regulation),表演性強(performativity),四處蔓生(branching),表達很自由(free expression),意義很暴力(forced signification),吸引力廣而多變(plyvalence)••••••

  這種猥褻不再是傳統那種隱藏起來,被壓抑住,遭到禁止,又不明不白的猥褻;相反的,這是看得明白的猥褻,是看得太明白、是比看得明白還要明白的猥褻。事物沒有了秘密,事物完全被資訊與通訊溶解──我們說的猥褻就是這類事物的猥褻。

  馬克思(Marx)點出商品的猥褻性並加以抨擊,這種猥褻性和商品的等價性以及卑鄙的自由流通法則有關,因為商品的等價性無視於物體使用價值的存在。商品的猥褻性其來有自,相對於物體的重量、不透明、和實在,商品乃是既抽象又形式化,輕飄飄的毫無份量。商品易讀可懂,物體則從不完全洩漏它的秘密;商品總是把它看得到的本質暴露得明明白白,也就是它的價碼。價碼可以說是一處形式化的場所,在這裡所有可能存在的物體都被轉譯成價碼數字再被抄錄下來;透過價碼,物體彼此有了通訊。因此商品形式乃是現代世界裡首先出現的偉大媒介。然而一旦物體透過商品發出訊息,這個訊息就被極端地簡化,並且內容總是一樣:都是交換價值。所以訊息根本早就不存在了;是媒介把自己強加在它純粹的流通上,媒介流通媒介(而不是媒介流通訊息)當然很純粹。這就是我稱之為的狂歡。

  一個人只要把馬克思對商品的分析加以延伸,或者把它推向第二個或第三個權力層次,就能掌握住通訊世界的透明和猥褻(這兩者幾乎是等同的概念);對於這個通訊世界,那些關於商品世界的分析都無用武之地。所有的功能都在一個單一向度裡,都在通訊的向度裡,被廢得乾乾淨淨;這是通訊的狂歡。所有的秘密、空間、和景象也都在資訊的單向度裡,被滅得無蹤無跡;這就是猥褻。

  從前火辣辣的性猥褻,如今則被冷冰冰的通訊、接通、和誘發式的猥褻所取代。以前的猥褻隱含著雜交,但這種猥褻乃是器官式的猥褻,就像身體的內臟,或像是在私有世界裡堆纍起來的物體,又或者像是塞滿在壓抑的沈默裡所有那些沒說出來的東西。然而不同於這種器官式、內臟式、和肉體式的雜交,君臨通訊網路的雜交乃是膚淺的皮下滲透、是不停止的誘惑、是把可以形成間隙和距離的保護性空間完全封死的一種雜交。我拿起電話聽筒,一切就都在這兒了;整個邊際網路逮到了我,並且沒什麼根據地去相信每個聲稱想要通訊的事物都真的是想要通訊,然後用這種看似好意的信念來騷擾我。開放廣播:它說,它唱,它表達自己。很好,它就是它自己的內容所產生的共振式猥褻。從廣播這個媒介本身來說,結果就像這樣:我們發現一個空間,這個FM頻道的空間,被搞得濕答答的,電台彼此覆疊混淆(甚至到這樣一個程度,連通訊都變得不通)。就空間的層次來講,所謂的開放是不可能的。言論或許可以開放自由,不過我也沒有比以前更自由開放:空間被弄得這麼濕,所有那些想說話的人造成這麼大的滲透壓,我不再清楚自己想要什麼。

  我掉進了廣播負面的狂歡。

  與通訊這種猥褻式的極度興奮與之俱來的,則是蠱惑和暈眩的狀態。或許這是歡快單一的形式,但卻頗為投機,並把人搞得昏頭昏腦。羅傑•卡耶沃(Roger Caillois)把遊戲分成幾類──表達的遊戲(學舌 mimicry)、競爭的遊戲(惡鬥 agon)、碰運氣的遊戲(投機 alea)、和昏了頭的遊戲(發暈 ilynx)。7 如果我們也採取這樣的分類,就可以看出當代「文化」的整個潮流,乃是從表達和競爭型式的消失(這兩種形式可以在物體的層次上看到),把我們帶向機運和發暈這類形式的利益。後面這類形式和景象、鏡子、挑戰、以及二元對抗的遊戲毫無關連;它們乃是狂歡式的孤獨和自戀。歡快因此不再是明白表現出來的景象式和美學式的歡快,而是純粹的蠱惑、投機、和心理狂熱。這不必然是一種負面評價:但這肯定是感知和歡快在其形式上,所發生前所未見的重大突變。我們仍然無法適當的去衡量這個現象。我們還想用舊有的一套評價標準和「景象」(scenic)感知的鏡映法則來揣度這個新趨勢,因此必然無法瞭解在感官層次上,這個狂歡和猥褻的新事物怎麼會如此這般的出現。

  有一件事很確定:景象令我們興奮,猥褻讓我們暈眩。狂歡和蠱惑起,熱情則隨之而竭。投注、慾望、熱情、誘惑,或者如卡耶沃所說的表達和競爭──這是個火辣辣的熱情世界。狂歡、蠱惑、通訊,或者又如卡耶沃所言的冒險、機運、發昏──這則是個冷冰冰的世界(即使發暈也是暈得發冷,特別是服用藥物之後那種迷幻式的暈眩)。


  不管怎麼說,對於新事物的這種狀態,這種把所有內在性都翻到外面來,這種把所有外在性又全射入太空軌道的趨勢(這是通訊針對事物的分類界線,首先要產生的作用)──對於這些,我們還必須要忍耐。我們或許可以借用病理學的一些比喻來看待這個現象。如果歇斯底里症是主體抓狂般想登台演出的病,是表達的病,是身體皈依了劇場和歌劇的病;又如果妄想症是組織化的病,是結構化的病,是一個死板又嫉妒心強的世界的病;那麼跟著資訊和通訊而來的,跟著所有這些網路到處雜交而來的,跟著網路不停歇的連結而來的,則是精神分裂的新形式。不再有歇斯底里症,也不再有投射式的妄想症,只有精神分裂的恐怖狀態:所有的東西都靠得這麼近,所有的東西都不乾不淨的雜交,所有的東西都毫無阻礙地碰觸我們、灌注我們、穿透我們;沒有私人的防護罩,甚至也沒有肉體,可以再來保護我們。

  精神分裂者被剝奪了所有的景象;他向所有事物開放,就是不向自己開放,並生活在嚴重的混亂裡。他自己就是猥褻,是這整個世界的猥褻底下的猥褻犧牲品。他的特徵不全在於真實的喪失、疏離(因為和真實相隔有光年之遠而產生的疏離)、和一般所說的悲哀(由於距離和嚴重的分離所引起的悲哀),不全是這些;他的特徵反倒是在事物間絕對的近似性,以及事物完全的瞬時性,他的特徵是沒有防衛、無路可退的感覺。這是內在性和親密性的末日;這個世界因曝光過度變得透明,這個世界沒有任何阻礙地便穿越過他。精神分裂者無法再替自己的存在製造出什麼界線,無法再表演或演出自己,也無法把自己做成一面鏡子。如今他只是純粹的螢幕;在所有能影響他的網路之間,他不過是個接駁站而已。

註釋

1 Le Systeme des objects (Paris: Gallimard, 1968)【英譯者註】

2 布希亞此處暗指毛斯(Marcel Mauss)的禮物交換理論,以及巴塔葉(Georges Bataille)的花費(depense)概念。巴塔葉的「兇項」指的是落在社會合理化的交換經濟系統之外的所有東西。見巴塔葉 La Part Maudite (Paris: Editions de Minuit, 1949)一書。布希亞自己也把象徵交換系統看做是落在現代西方社會之外的一種互動形式,這種形式會「像死亡一樣纏著西方社會不放」。布希亞這個概念在他的 L'echange symbolique et la mort (Paris: Gallimard, 1976)一書中有所發揚。【英譯者註】

3 見巴特 "The New Citroën" 一文,收錄於 New Mythologies, trans. Annette Lavers (New York: Hill and Wang, 1972) 一書中。 【英譯者註】

4 兩則觀察。這不僅單純的源自於大家稱之為的一種過程,這個過程意味著從一個富裕有餘的社會走向一個危機四伏的貧窮社會(經濟的理由從來不會很有說服力)。就像消費的效應並不和事物的使用價值和富裕有什麼太大關連,而是和從使用價值過渡到符號價值這樣的過程有關,因此這兒有種新的東西出現,而它和富裕的終結並無關係。
第二點,所有的這些並不意味著家居的世界──家庭,和家庭的物體等等──就不再以傳統的社會、心理、和差異等等方式存在著。這主要是意味著家居的世界不再是問題的重點,重點在於另一種配置方式、另一種生活型態幾乎已經存在;即使這種新方式是透過作為政治附件的科技專家言論才能讓我們感覺到,它仍然已經存在。然而很重要的是,要看清楚在60和70年代所產生關於物體及其系統的分析研究,基本上乃從廣告的語言和專家的偽概念式論述這兩者開始。「消費」和「慾望策略」等等這些假設,過去都首先以後設論述的面貌出現,用來分析一則投射出來的神話,而這個神話的真正效應卻從來沒有人能完全瞭解。人們到底是如何和他們的物體共同生活──我們事實上對這個問題的瞭解程度,和對原始社會的真相所能掌握的程度差不了多少,可以說一樣地單薄。這便是為什麼要想客觀地用統計數字來驗證這些假設的真實性,這種努力通常都很有問題,且徒勞無功;這是一個好的社會學家應該要能接受的結果。我們知道廣告的語言首先只是給做廣告的人用。因此當代電腦科學和通訊領域的論述,自然也僅只是給這些領域的專業人士使用。(至於知識份子和社會學家自己的論述嘛••••••)。【原作者註】

5 關於這個概念進一步的闡述,可參考布希亞的文章 "La procession des sumulacres," Simulacres et Simulation (Paris: Galilee, 1981)。此書的英譯本為 Simulations (New York: Foreign Agent Series, Secmiotext(e) Publications, 1983)。【英譯者註】

6 此乃參考戴波(Guy Debord)的著作 La société du spectacle (Paris: Buchet-Chastel, 1968)。【英譯者註】

7 見卡耶沃 Les jeux et les hommes (Paris: Gallimard, 1958)。【英譯者註】

 

 

Copyright © 1995 Erik 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