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潛意識這一幕

到歷史的那一景

Hélène Cixous

 

男人與女人

  我從來不敢在小說裡創造真正的男性角色。為什麼?因為我用身體書寫,而我是女人,男人是男人,我對他的「爽快」(jouissance)一無所知。寫一個沒有身體沒有快感的男人?這我做不到。那劇本裡的男人又何如?

  劇場搬演的並非性快感。羅密歐和茱莉葉彼此相愛,但不做愛,他們歌頌愛情。心在劇場裡歌唱,胸膛開啟,可以看見心在撕裂。人類的心沒有性別,男人胸膛裡和女人胸膛裡的心,以同樣的方式感受著。這並不意味著角色都是半個生物,只有上半身而已。不,我們創造出來的角色不缺任何東西,不缺陽具、不缺胸部、不缺腎臟和肚腹。但我不需要把這些全寫出來。男/女演員給了我們作者不需要去創造的身體。所有都被活過,所有都是真的。這便是劇場對作者所顯現的當下一刻:賦予肉身。這使得男作家可以真實地創造女人,而女作家則被賦予了創造構造完美的男人的機會!


劇場中的時間:緊迫

  發現劇場中的時間對像我這樣已寫了很長一段時間小說的作家而言,有基本的必要性。我的作品就像綴錦,水平地編織起來:要能賦予這些作品一個機會,讓其中的時間向度出現,有時意義則在許久之後的思緒中才得以產生。書本自有一切的時間,甚至是永恆。讀者可以放下書本,再回去讀,永遠地闔上書本,花一個晚上或一整年來讀;讀「書」有絕對的自由,但也是其限制。

  在劇場裡,這些都不可能。劇本以「垂直」的方式交代自己。進入哈姆雷特,你連一分鐘都沒有,你有十秒,有三十秒讓一切交代明白得可以理解。劇場沒有耐性,大吼著:趕快,趕快!莎士比亞的劇本會如此偉大,便是因為這些劇本都在毫無耐性的情況下被實踐出來。埃及豔后乃是沒耐性的化身。

  文字作品的步調在起首,但從未停止開始也總不斷在尋找起頭;劇場的步調則是「開始發射!」(Fire!)當我還是學徒時,我不會如雷霆般進場,因我仍遵循著小說的軌跡,從遠遠的地方開始,從布幕之後開始。然而劇場中的時間則「在前面」(in front of)發生,在舞臺窄狹的空間裡發生,這個舞臺如此精簡,幾乎是「禪」了。時間即空間。

  為劇場完成的書寫必須是「禪」,必須是強力的濃縮,必須集中時間與注意力。沒有枝蔓。沒有布景,沒有道具。裸露空間。帶著布景的舞臺是喪失注意力的舞臺,是欺騙眼睛的舞臺,賣弄著拙劣的小聰明,讓人開始去看著那兒,卻忽略了事物所發生的這裡。觀眾應該要直視進演員的心,每一個句子都應該讓人走進演員的心。

  劇場是一種外顯的藝術類型,卻也極易敗亡。活在劇場裡的人都知道劇場行將終了。活著劇場的生命,卻也在當下活過它的死亡。而其中的熱情與倫理也都生發於此。因此作家也更甚於以往地在許多方面,要去接受自己必須消失的事實。首先作家會遇上自己的極限:他不是神,只是半神。這意味著他所見證的只是半部作品。他寫下來一些東西,然後便等待著其他人,就像靈魂等待著肉體。他等待著劇場其他部份的來臨,由演員所賦予的那部份。作家那種擁有一切、掌控一切的本能受到了禁制,但這未嘗不是件好事;因另一方面,友誼的本能則藉此得以開展。

  然後學著去寫一本只有四句詩的書。我想這是每一個作家的夢想:「有一天我將寫下一本只有四句詩的書。」有一天,最後一天,我將寫一本只有三個字的書。劇場裡一些特定的台詞其實便包含了整本書,多不尋常的藝術。這是禁慾的苦修:從一整本書裡,我只保留了三口的呼息。這乃是東方的內斂。


在歐蘭/東方(Oriant)的旅程

  我準備回答一個被問過多次的問題:為什麼我要寫一齣關於高棉的劇本?為什麼我在作品中一定要提到高棉,為什麼不提「女人」,卻談高棉人?我也曾多次盡量嚴肅地去回答過這個問題。然後我突然有這樣一個答案,是最後一個也是我以前從未想到過的答案。「歐蘭式」(Oriant)的答案。性別的神秘曾經主宰過我嗎?我仍在「歐」(or;意即「黃金」、「此刻」),在東方(Orient),在豐饒的歐蘭(Oran)。為何是亞洲,為何是東方?因為那不是我,因為那也是我,因為那是和我不同的世界,教導我關於我自身,關於我的差異,這讓我感覺到自己/它的差異。也因為亞洲的靈魂乃是宗教的靈魂,因為在那兒人們以合掌來問候彼此,因為亞洲聚合一切,因為它保育又殺生,既貧窮又富饒,因為緊鄰著白的無色是它的黑色,因為它是我們的史前史,卻又是我們發生於此刻的過去。因為那兒有面具:亞洲人信仰面具,信仰靈魂的面容,信仰他者,因為女性以河流舒緩的優雅之姿,持續不歇地在亞洲流動,因為女性在此有所承續。這是存在於千百萬人身上的現實。因為這兒有這麼多的死亡,也因此有如許多的生命。

  在寫關於高棉的劇本之前,最親近我的詩人們告訴我,「生命是東方的」;這是李絲佩特所說的,也如赫曼•赫塞(Herman Hesse)和霍夫曼斯達所言。他們總是早就瞭解到生命乃是東方的,徐緩,組成自身如同花束,是毫無用處卻又非常必要的一種藝術。在亞洲還有飢餓。而我們社會的危險便在於缺乏飢餓,總是在「龍蝦之後」,而非之前。在亞洲水果和穀物受到崇仰,所有的東西,包括愛情、寫作、和劇場,都源出於這兩者。

  為什麼是高棉?出於對無常的一種關懷。無常乃是在禱文中能夠保存並得到的東西。我將把最後的這些思索及回憶,獻給身在營舍裡的高棉人。他們的生命無常而不定,居住在由稻草和竹子所搭成不穩定的小屋內,這卻是愛與舞的真實之屋,在砲火下,在死亡面前,在流亡之中,這些乃是優美真實的經典之作。我將這獻給我們在難民營和反抗軍營裡遇見的那些高棉人,他們在那兒為了一種藝術和一種文化而奮鬥,遭受著滅絕威脅的藝術和文化。卡姆的孩童們在這些營舍內誕生,除了營舍的籬笆外對其他事物一無所悉,他們卻在此學習永恆的舞蹈。

  我在營舍內認識一位男子,從此他便會回來看我,是一位老人,名喚皮耶(Pierre),他是一位聖人。他像一隻蚱蜢(sauterelle)。蚱蜢的巴西文是 Esperanca。語言在此得到了鼓舞。蚱蜢就像希望或者希望就像蚱蜢,這些都是極為美好的事物,和大自然交纏相混,因為他們都透亮透亮的綠,可以透過他們看見自然的綠意。他們幾乎難以察覺,卻鮮活不已。這位聖人五六年來一直照顧著住在營舍裡的高棉人,每天都會發現其他的淚水和他們的淚水溶在一起。他是希望。因此之故,他便是希望這個字。生平第一次我聽見一個人帶著這麼多的淚水,如此美麗地說出這個字。他自己如此瘦弱,生命飄搖不定。他凝視著,豐富地付出許多愛的淚水。他賦予希望這個字一小片肉,是附著他細瘦骨頭上的肉片。以舞者保存並拯救舞蹈之姿,他拯救也保存了希望這個字。或許「希望」──Espérance(蚱蜢─EsperancaEspérance)──是寫作的另一個名字。以此之名,寫作帶我們遠遠地超越了自己。

 

Copyright © 1996 Erik 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