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往事於脫軌的時光,

兼及拍照留╱流念的種種

 

(X)I.

兩兄弟同桌進餐,於分別多年後的黃昏;言談間述及童年種種,兄驚訝於往事竟遭時間腐蝕的如此嚴重,已不復存於記憶。弟平靜回答:「許多細節我都記得,悲哀的是都記得你的種種,不是我的。或許你沒有了往事,所以總看著未來。而我因為過去,沈重得難以移動。」「但我寧願是你,至少對過去並不陌生。」「你的過去,還是我的?……我記得的都是你,因為一直希望是你。」兄笑了:「希望你不會一直活在過去,而我還能活到未來。」「希望如此。那現在呢?」「現在?不就是我們聊天的現在。」「那現在對我們來說,或許都是一段脫軌的時光。」

最後他們為這難得的相聚,拍了一張照片留念。


II.

里爾克(Rilke)在一封給年輕詩人的信裡述及悲傷(sadness)的本質。悲傷是陌生的出現(the unfamiliar presence),不熟悉的顯在因著情緒強度出現,成為現(顯)在(the presence / the present),陌生的出現其實是出現的陌生。然而要多大的強度?里爾克未清楚點明,但暗示總是有的。要達到或感受到「悲傷」,必須要比一般經驗引起的強度更強,卻又不完全脫離一般層次的經驗。或許接近生離死別的程度吧,因為只有這樣的經驗,情緒強度才會臨界於終極經驗,使一切顯在的符號系統和思考體系完全失效。無以名之的悲傷,只能以「悲傷」暫且名之。「就像素不相識之人闖入家中,」我們瞬間失去思考和應變的能力。陌生於焉出現。不知該怎麼辦,因為不知道他是誰,他的名字,因此也無法思考他。里爾克留下一個有趣的註腳:未來,常常這樣子出現,以陌生、不熟悉的方式突然侵入現在,如悲傷。未來總是令人悲傷得不知所措,只剩強大的情緒,無法命名無法思考的情緒。

悲傷╱未來依賴經驗的情緒強度。完全的一般經驗和完全的非一般經驗,都和強度無關。因此生離死別或趨近於此的經驗是存在的常態也是變態。常態,因為總是(甚至天天)會發生;變態,因為存在的舊有序列將瞬間逸散、分裂、解體,如此新序列的誕生即使還未出現(或永不會出現),都已有了出現的可能。因此悲傷╱未來在「現在」的一般經驗裡洩漏出來,既在現在又臨界於突破現在,既是一般經驗又非一般經驗所能包覆而遠遠欲予超越。完全的常態無以臨界(過度的存在使成為不存在),和完全的超越成為純粹的變態(完全的不存在使存在成為不可能),都將喪失經驗的強度。悲傷╱未來所以是終極經驗,因為這樣的經驗將存在帶到邊緣的界線,那兒陌生被帶進熟悉,暗晦不明滲透進明朗光亮,消隱流入顯在,死亡與生命擦面而過,「有」(being of beings)與「無」(being of nothing)相遇,存在和不存在交會。若此,則強度生,因為有了對照的辯證。

那過去呢?過去是存在的實體,是一般的經驗,是清楚明朗的生命向度,是一切的顯在,是未達臨界的狀態。過去,是不存在的,因為我們無從感覺其強度,只能以不思考的方式思考,只能被帶領思考。未來呢?如果有未來的話,未來是非經驗(的經驗),是暗晦不明(的亮光),是隱沒(的顯在),是死亡(的生命)是超出臨界的狀態。未來,也是不存在的,因為我們也無法體會其強度,只能完全不思考,只能無法思考。現在?現在只是一瞬,決定性且稍縱即逝的那一瞬間,空間上只是那條細薄的臨界線。就在這裡就在這一刻,過去不存在的存在和未來存在的不存在相遇、相交、相會、相撞。線的這邊和那邊,此刻的過去和未來便如此推擠碰撞,產生強大的張力,成為(瞬息即沒)的顯╱現在。

現在永遠張力飽滿,並非有任何實體或本體之故,而是因為既屬過去也屬未來,卻又兩者皆非。因此現在永遠是張力飽滿的脫軌時光。

現在是決定性的瞬間,既決定又賦予了過去和未來得以開顯的能量和力度。現在不僅是決定性,更是革命性的瞬間。面對現在要拍照留念很重要並且必要,因為拍照便在抓住這決定性的瞬間。

但即使拍照也抓不住現在(我們如何抓得住,當抓住的一刻瞬息已逝入過去),留念的意義因此不在於留下些什麼(能留下的都不會是現在,現在只能經驗,無法挽留),而在流走、流失、流散、流動──而在流念。


III.

據聞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並不滿意英譯者將他的小說標題譯為Rememberance of Things Past,雖然這可以和莎士比亞的一首商籟呼應形成某種文化互涉的旨趣,普魯斯特認為rememberance一字欠缺任何建構創造的本質,不過只是被動的「背」出往事,他在小說中所欲為之的遠超越此,並非被動的回憶,而是主動的追憶,是對往事的追索、追加、追獵,使有些死而未所生者生。新的英譯本標題如今用In Search of暫代Rememberance,其間的差異頗難估量,不過普魯斯特即使不滿意,如今也無法表達任何意見。

對往事對過去的思念和意念種種只能於現在為之。然而現在的回憶永遠都不只是簡單的回到過去,或者過去進入現在,也並非僅單純地進入一只被動的容器。現在是具強大張力的決定性瞬間,只有在這一刻過去才得以出現成為顯╱現在。然而過去必須要付出代價才能存在,必須要被摧毀(被追索、追加、追獵)才能在現在裡被收復(regained),復得的時光其實是重新架構的時光,這便是現在的革命性本質。過去並非因其自身任何的本體而存在,乃因現在存在,因現在的革命取得生命,這便是決定性的瞬間,是生死辯證產生的張力。這種革命的意義甚至不在於過去本來(有)的生命要先失(革)去,才能在現在取得新的生命;而在於過去本來就是死的(是不存在的存在),因為現在的革命性瞬間而被賦予了生命,賦予了存在的向度,而成為(存在的)過去。

普魯斯特的小說也可以當做是一種a work in progress,以見證現在的革命意義。馬歇爾(Marcel)在寫作的當下不斷「追」憶過去種種,逝去的人、事、物在不經意的情況下,就像「日本的小紙玩,放入水中,」瞬間從平凡無奇的紙片,變成繁複的景致,貢布雷(Combray)的種種瞬息湧現。然而一心創作的馬歇爾,要直到追憶最後才倏乎瞭解到將如何去寫出自己的作品。小說並非結束在作品的結尾,而是在將要寫出的作品的開端,預示了未來豐富的可能。a work in progress是正在前進,仍不斷成長的作品,而不是完成的作品。然而未來將寫出的作品其實已經寫出來了,成為我們和馬歇爾共同見證的作品。書寫創作的現在並非以留念的態度面對過去,並非死背出過去種種,而是讓過去流動起來,讓過去種種僵化的序列流散掉,甚至是流失掉過去,才能重新掌握過去,讓過去活起來並得以存在。於現在這一刻所創作的作品必須要有這樣革命性的意義(不是留念,而是流念),才能稱之為創作。a work in progress也是在進步的作品,因為革命的意義乃在前進,追求進步,開展了豐富可能的未來向度。然而就像普魯斯特的作品所見證的,未來並不在未來,而在過去,不在死的、留念的過去,而在現在所賦予的革命性過去,是被現在流念的過去。


IV.

十七世紀的形上詩(metaphysical poetry)和現代詩有什麼關連?我們看艾略特(T. S. Eliot)看形上詩人,似乎可以瞭解其中的革命意義。現代詩的未來,艾略特很明白,其實在過去,不是傳統文學歷史留下的過去,而是被他流散的歷史。過去的序列解體,未來於焉播種。〈傳統與個人才具〉表現的便是這樣的革命史觀,現在與過去豐滿著辯證的張力,未來則於其中含苞。艾略特自然已經進入典律,是他用自己作品的砲口(cannon)轟出來的新典律(canon)。然而一旦成為歷史便又是死的、被留念的不存在的存在,這是歷史的弔詭和嘲弄。我們不須因此質疑艾略特所代表的意義,而應質疑我們的現在能否再一次重新流散歷史,讓留念的過去成為流念。或許艾略特並未像我們想像的保守,而我們也不像自己想像的前進(in progress)


V.

班雅明(Benjamin)談到攝影,問題不在於攝影是不是藝術(photography as art),而在藝術是不是攝影(art as photography)。按下快門的決定性瞬間,現在的革命火藥瞬息引爆,藝術的原創性──原創性永遠指向時間向度的未來──便在遍地過去的殘骸裡出現。問題不在於攝影是否能與小說、詩、或繪畫相捋,而是小說、繪畫、或詩能否有攝影展現的革命性威力,那種流念過去轟出未來的能量。攝影的瞬間和書寫歷史的當下,都是現在。然而現在不是線性時間裡的一點,平順的作為過去和未來的中介,僅止於留念過去並迎向未來。現在的革命性在於這是時間靜止的一點,「時間在此停頓,」過去便在此被流散解體,而未來則隱約其中。班雅明的歷史天使所以是朝未來展翅高翔,卻是面向過去滿地的廢墟,寓意並非完全曖昧不明。革命是要進步,進步則要往前,「進步之風從天堂吹來,」天使闔不起翅膀,往前飛,倒著往前飛,「面前有過去的殘骸堆得天高。」現在?現在是脫軌的時光,是災難(catastrophe),是革命性的災難,流念過去脫軌過去,是悲傷的災難。


VI.

里爾克的未來也是悲傷的。悲傷來自過去發生的經驗,在現在這一點刺痛流淚,時間因此停頓,過去瞬息流散解體,未來則在悲傷中偷偷被引渡進來,陌生得令人不知所措,班雅明稱之為「震驚」(shock),里爾克說的是情緒「張力」(tension)。未來的出現因此總帶有暴力性質,災難是暴力的,暴力令人悲傷,要產生進步的革命卻需要暴力,看看遍地過去的屍骨殘骸,歷史天使很瞭解這點。是不可避免的暴力。

普魯斯特追憶的種種最後形成思考的圖像,思考永遠是暴力的,是被迫思考(forced)。不是有心思考而為之,不是為了思考什麼而去思考,是在不經意之中,在不知道要思考什麼,在還沒開始思考之前,就這樣被經驗撞上。因為是經驗,所以無可避免;因為是被撞上的,所以是暴力。啜飲瑪德蘭餅的一刻,時間就此停頓,停頓在現在發生的災難。馬歇爾感覺強烈的震動,來自感官引起的震驚,一種情緒的強度,他苦苦思索欲抓住正在慢慢失去的某種東西、某種情緒、或某種感覺,這對他是個災難,並且悲傷,因為他一切努力均屬徒勞。這一刻不僅是悲傷的災難,而且暴力,馬歇爾並非欲求而得,而是毫無準備之下被瑪德蘭餅撞上,他一切由此開始的思索追憶,都是被迫的。然而貢布雷是他的過去,無可避免的過去。我們在現在能遇見什麼?除了過去;能被什麼強暴地撞上?除了過去。violent and ineluctable,德勒茲(Deleuze)從普魯斯特的追憶看見了這樣的思考向度。未來呢?未來就預示在脫軌的時光裡。普魯斯特的災難和艾略特的災難,砲口的方向一致,流念且轟擊過去的後座力,就像班雅明的歷史天使,使得他們倒著前進,災難的火砲(cannon)轟出了未來的典律(canon)

至於我們的砲……

 

Copyright © 1996 Erik 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