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號與思想

Gilles Deleuze

思想的圖像

  若時間在「追尋」裡極為重要,這是因為每一個真理都是時間的真理。「追尋」首先便是在追尋真理。因此普魯斯特的作品裡維持了一種哲學的取向:它乃是在與哲學一爭高下。普魯斯特建立起思想的圖像,以和哲學的圖像相抗衡。他攻擊古典理性哲學的根本,攻擊這個哲學的預設立場。哲學家總是預設一個想法,認為心智之為心智、思想家之為思想家,都想得到真理、愛慕或憎恨真理、都自然而然地便會去追求真理。哲學家預先假設了思考本身乃具有善良的意志,因此他一切的探索都發自於這個「預先設想好的決定」(premediated decision),而哲學的方法也是從這裡發展出來。從一個特定的角度來看,追尋真理便如此成為最自然、最簡單不過的事;只要下了決定去追尋真理,並掌握住一種方法,能克服外在那些會讓心智分神而把虛幻看成真理的不良影響,這樣就足夠了。追尋真理不過就像一件發現意念、並把這些意念依據思考秩序而組織起來的工作,一旦這些意念如此組織起來,成為許多明白的意義和形構出來的真理,追尋便完成了,心智之間也保證不會有什麼相左的意見。

  在哲學家裡頭,有個「朋友」。普魯斯特對哲學的批判和對友誼的批判相同,這是很重要的一點。朋友就彼此間的關係而言,就像具有善良意志的心智,和事物及文字的意義協調一致:他們在一個互惠的善良意志的影響之下,彼此溝通。而哲學就像是表現一個普遍的心智(a Universal Mind),它只和自己協調一致,以制定什麼是明白可以溝通的意義。普魯斯特的批判碰觸到一個根本的問題:只要真理是發自思考的善良意志,真理便都是抽象而專斷。只有傳統的東西才是明白可見的東西;這是因為哲學就如同友誼,都忽略掉黑暗的區域;而只有在這樣的區域裡頭,一些有效的力量才能加以闡明,一些決定性的東西才能說得明白,這些力量會作用在思考上,而這些決定性的東西會「迫使」(force)我們去思考。一個朋友並不足以讓我們接近真理。心智之間只能彼此溝通傳統的東西;心智只衍生可能的東西。哲學的真理因此欠缺必要性(它不「必要」是傳統或可能的東西),它標示出這種必要性(因為有「不必要」,「必要」性才得以出現)。真理不是被啟示出來,而是被洩漏出來;真理無法溝通,只能詮釋;真理也不是靠意志欲求得而得,而是非自主性的。

  時光復得裡最重要的主題,便是追尋真理乃是非自主性一個典型的歷程。若沒有東西去迫使思想出現、去對思想施暴,那思想便什麼也不是。比思想更重要的是,把我們「導向思想的那個東西」;比哲學家更重要的,則是詩人。雨果在他最早的幾首詩裡寫哲學,因為他「並不滿足,仍在思考,如大自然,思考著朝向思想。」然而詩人學到了一件事,根本的東西乃在思想之外,根本的東西是在迫使我們去思考的東西裡。時光復得的主樂章便是「迫使」這個字:印象迫使我們去觀看,相遇迫使我們去詮釋,表達迫使我們去思考。

智性在白日的明亮裡所直接攫獲的真理之中,有些東西比不上生命在「無視我們存在」的情況下、在一個具體的物質印象中所傳達予我們的事物來得深刻而「必要」,這是因為此種印象乃透過感官到達我們,但我們卻能萃取出其中的精神•••。我應該試著去詮釋這些感官印象,把它們當作是如此眾多的法則和理念的「符號」來詮釋,這得靠著嘗試去思考如何把我所感受到的事物帶出黑暗,並將其轉化為一種精神上的等值品來加以完成•••。不論這是某種回憶,包含了叉子難聽的聲音或瑪德蘭餅的味道的這類回憶,抑或這是靠著某些圖像的幫助所書寫下來的真理,而我仍在心中試著找出這些如教堂尖塔或葦草的圖像的意義,不論是哪種,這些感官印象構成了一本複雜而精妙的「草木圖誌」,它們的第一個特色便是「我並非自由地」去選擇它們,它們乃以過去本然的樣子被賦予給我。我感覺到這個特色,應該就是它們真實性的表徵。「我並未回到」我曾摔倒過的那個庭院,「去尋找」那兩顆鵝卵石。這個感官印象以如此「偶然」又「無可避免」的方式被我「遇上」,但確實是這種「偶然」又「無可避免」的方式,掌控了感官印象所復甦的往事的真理,和它所釋放出來的意象的真理,因為我們感覺到它努力地升起朝光亮前進,因為我們感到再度獲得現實所帶來的歡愉•••。要去讀這些未知「符號」所寫成的內在之書(這些釋放出來的「符號」;似乎我的注意力會想去找出、會碰上這些符號,也會和它們擦身而過,就像探索深處的潛水夫),沒有人能用任何規則幫我,這種閱讀乃是創造的活動,沒有東西能代替我們來做,或甚至和我們合作•••。純粹智性所形成的理念,只具有邏輯的真理,一個可能的真理,是專斷的選擇。以圖像為字母寫成的書、以這些「我們無法追索」的字母寫成的書,這是我們唯一的書。並非我們所形成的理念無法有邏輯上的正確性,而是我們不會知道這些理念是否為真。只有印象,不論它們看起來是如何的微不足道,不論它們的痕跡是如何的難以辨識,只有印象才是真理的指標;僅就這點來說,只有印象才能為心智所理解,因為若能解除心智對真理的束縛,只有印象才有能力帶領心智到達更極致的完美境界,才有能力賦予心智純粹的喜悅。

  迫使我們去思考的是符號,符號是一個相遇的物體;但確是這種相遇的偶然性,保證了它會引導我們去思考的必要性。思考的行為並非從一個單純而自然的可能性出發;相反地,思考是唯一真正的創造。創造乃是思想裡頭,思考行為的源頭。這個源頭暗含了某些會對思想施暴的東西,這些東西把思想從它自然而然的麻痺狀態、從它僅剩抽象的可能性中,給硬拉了出來。思考永遠都是在詮釋──在闡述、發展、破解、轉譯一個符號。轉譯、破解、發展乃是純粹創造的形式。明晰的意義形成便是清楚的理念出現。符號裡所暗含的只有意義;若思想有詮解符號的力量,有在「理念界」(Idea)裡發展符號的力量,這是因為理念界早已存在於符號裡,以一個被裹覆起來的複雜狀態存在,存在於迫使我們去思考的朦朧狀態中。我們只能在受到拘禁而不自然的時間中,去尋求真理。追尋真理的人是個充滿嫉妒的男子,在愛人的臉上捕捉到撒謊的符號。他是個敏感的人,會遇上印象的暴力。他是個讀者、聽眾,藝術的作品會對他發出迫使他去創造的符號,就像天才的召喚將他引向其他的天才。喋喋不休的友誼所能溝通的,比不上一個愛人靜默的詮釋。哲學和它所有的方法以及善良的意志,也比不上藝術作品神秘的迫力。創造,就像思考行為的源起,總是從符號出發。藝術作品自符號裡頭生成,如同它生成符號一般。創造者就像嫉妒的男子,就像神的詮釋者,審慎地檢視符號,真理便在符號裡頭出賣了自己。

  非自主性的歷程在每個機能上反覆進行。世俗的符號和愛情的符號,以兩種不同的方式,為智性所詮釋。不過這不再是那種抽象而自主的智性,意欲獨自尋求邏輯的真理,並期望外在世界的侷限,能讓它建立起自己的秩序;而是一種非自主的智性,經歷了符號的壓力,復甦起來以詮釋這些符號,並趕走空虛,在這空虛裡頭智性哽噎,也趕走淹沒智性的苦痛。在科學和哲學中,智性總是「走在前頭」;符號的特色則在迎合智性,但只有智性「跟在後頭」,只有在智性必須「跟在後頭」的情況下,符號才會迎合智性。對記憶來說也有相同的情況;感官的符號迫使我們去尋求真理,但也因此啟動了非自主性的記憶(或是發自欲望的非自主性想像)。到了最後,藝術的符號迫使我們去思考;這些符號啟動了純粹思想,純粹的思想則表達了本體一部份的機能。符號解放了思想裡頭,最不依靠思想的善良意志的東西:即思想行為本身。符號啟動、也抑制了一種機能:乃是智性、記憶、或者想像。這個機能又啟動了思想,迫使它去思考本體。在藝術的符號當中,我們瞭解到純粹的思想乃本體的一個機能,也瞭解到智性、記憶、或想像,如何在思想與其他種類的符號的關係當中,把思想加以多樣化。

  自主與非自主並非代表不同的機能,不過只是同樣機能的不同運作。感知、記憶、想像、智性、和思想本身,在自主性的運作之下,只是偶發性的運作;所以我們所感知到的東西,也一樣可以去記憶、去想像、或去思考,反之亦然。感知、自主性的記憶、和自主性的思考都不能給我們深刻的真理,只會引出可能的真理。因為其中沒有什麼會迫使我們去詮釋些什麼、去破解符號的本質、或去潛入深處如同「探索深處的潛水夫」。所有機能都和諧地運作,但卻是以一個代替另一個,以專斷而抽象的方式運作。相反地,每次當一個機能採用了非自主的形式,它便發現並達到了它的極限,並且飛越極限進入超越性的運作,也因而瞭解到自身的必要性和自己無可取代的力量。它不再能與其他東西互換。於是能夠瞭悟並接受符號的,不再是漠然的知性,而是一種感性:符號是這種感性的極限、是它的使命、是它極致的運作。智性、記憶、和想像,所有這些機能不再是自主的,而是以它們非自主而超越性的形式出現;然後每一個機能便發現自己能去詮釋、去闡明某種型態的符號,某種會對每個機能行使特殊暴力的符號。非自主性的運作,乃是每一個機能超越性的極限或使命。能去體悟本體的,不是自主性的思想,而是迫使我們去思考、是被迫去思考、是非自主性的思想。只有感性才能攫獲符號本然的樣子;智性、記憶、或是想像,只有依據符號的特定型態,才能闡明意義;也只有純粹的思想才能發現本體,才能被迫去思考本體,思考著本體乃是符號和其意義存在的充分理由。

  也許普魯斯特對哲學的批判是很哲學式的。哪一個哲人不希望能建立起一個思想的圖像,而這個圖像能不再依賴思想者的善良意志和預先設想好的決定?每當我們提出一個具體而危險的想法,我們知道這個想法並非靠著清楚的決定或方法才出現,卻是藉著所遭遇到的扭曲的暴力而出現,這暴力無視我們的存在把我們引向本體。因為本體住在黑暗的區域,而非清楚分明的溫暖地帶。本體和迫使我們去思考的東西關係密切;本體不回應我們自主性的努力;只有當我們被迫去思考本體時,本體才讓自身被我們思考。

  普魯斯特是個信奉柏拉圖的人,但並非在一個模糊的層次上如此,也不是因為他在凡德依的小樂句裡引出了本體或理念界才如此。柏拉圖在相遇和暴力的符號裡,提供我們一個思想的圖像。在《理想國》(Republic)的一段文字中,柏拉圖對世界上的兩種事物做了分別:一種事物會讓心智停頓,或僅賦予心智一個藉口,讓行動得以出現而已;另一種是會引領心智去思考,會迫使我們去思考的事物。第一種事物是認知的物體;所有的機能都圍繞著這些物體運作,但卻是偶發性的運作,讓我們可以說「那是一根指頭」、那是一顆蘋果、那是一棟房子,僅此而已。另一方面是可以迫使我們去思考的事物:它們不再是「可以辨識」(recognizable)的物體,而是會施暴的事物,是「相遇」(encountered)的符號。這些是「同時彼此相反的感知」,柏拉圖如此寫道。(普魯斯特會說:是同時對兩個地方、兩個時刻的共同感覺。)感官的符號對我們施暴:它動員了記憶,讓靈魂運動起來;靈魂接著刺激思想,把感性的拘限傳達給思想,逼迫思想去思考本體,就像本體乃是唯一必須去思考的東西。因此機能便進入超越性的運作,在這樣的運作當中,每一個機能均面對自己的極限,並與之匯合:感性掌握符號;靈魂,也就是記憶,詮釋符號;而心智被迫去思考本體。蘇格拉底便可以正確地說:我是愛(Love)更勝過朋友,我是情人;我是藝術更勝過哲學;我是強制和暴力,而非善良的意志。《對話錄》(Symposium)、《菲德魯斯》(Phaedrus)、和《菲依朵》(Phaedo)乃是三篇偉大的符號研究。

  但蘇格拉底式的惡魔──反諷(irony)──存在於對相遇的預期心態中。對蘇格拉底而言,智性仍然走在相遇的前頭;智性引發相遇、煽動相遇、並加以組織。普魯斯特的幽默則有不同的特質:相對於希臘式的反諷,這乃是猶太人的幽默。一個人必須被賦予符號,願意去遇上符號,一個人必須讓自己暴露於符號的暴力之下。智性永遠要跟在後頭而來,當智性跟在後頭便是好的智性,也只有跟在後頭而來的智性才是好的智性。我們已經看見這個和柏拉圖思想的不同之處牽涉很廣。沒有「道說」(Logos),只有埃及文字(hieroglyphs)。因此思考便是詮釋,便是翻譯。本體同時既是要被翻譯的事物,也是翻譯本身,既是符號也是意義。本體包含在符號裡頭迫使我們去思考,本體也在意義裡頭發展,以便能必要地去思考本體。到處皆是秘密文字,其雙重象徵乃是相遇的意外發生和思想的必要實踐:「既偶然又無可避免」。

 

Copyright © 1995 Erik 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