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潛意識這一幕

到歷史的那一景

Hélène Cixous

 

在父親之/面前

  在你面前有李絲佩特(Clarice Lispector)早先的一篇異文:

星期天,就寢前

星期天家人總會到港口的碼頭邊看船。他們倚著矮牆,若父親還健在的話,他或許還是會看著眼前油膩膩的水面,就這樣盯著看。女兒們有著難言的憂心,叫父親看點別的比較好的東西:看船吶,爸爸!她們教導著令人擔心的父親。天色漸暗之際,亮起來的城市變成了巨大的都會,每個吧台前都擺有高腳的旋轉凳。最年幼的女兒想坐在旋轉凳上,父親覺得很好玩。令人開心。(•••)那是當她瞭解到吧台乃是「世界的頂端」(ovomaltine),以前從來沒有過如此高貴的奢侈品放在高腳杯裡,因為泡沫而變得更高,那高而不確定的旋轉凳。每個人等待著。(•••)還有那嚇人的不信任,不相信世界的頂端會是好事,一點價值都沒有的人是我。(•••)然而父親環繞著所有的這一切,她就在這個小世界裡,在這個被父親環繞的世界裡,手牽著手走過的是家庭。(•••)在睡著前,在床上,在黑暗裡。窗外的白牆上:有著樹枝巨大浮動的暗影,像是一棵大樹的影子,然而庭中並無大樹,有的只是一株乾瘦的灌木;或者那只是月亮的影子。星期天總是那片廣袤的夜,那片生出了所有其他星期天的夜,生出了貨船,生出了油光泛泛的水面,生出了帶有泡沫的牛奶,生出了月亮,也生出了一棵小樹巨大的身影的夜。

  我放進來這篇巴西文的作品,因為它親切可讀的形式馬上便展露無遺。述說一個星期天可人的小品文。「星期天總是那片廣袤的夜,那片生出了所有其他星期天的夜,生出了貨船,生出了油光泛泛的水面,生出了帶有泡沫的牛奶,生出了月亮,也生出了一棵小樹巨大的身影的夜。」巴西文裡,「樹」是陰性名詞,因此這篇文章結束在「一棵小(女)樹」這裡。而星期天以前是 domingo 這個字,是主人的天(日子),是父親的天(日子)。我正在置換符號:父親(置換了星期天)「總是那片廣袤的夜,那片生出了所有其他星期天的夜•••也生出了一棵『小(女)樹』巨大的身影的夜」,這棵小(女)樹的另一個名字便是李絲佩特。我不打算更進一步來分析這篇文章,只想簡單地提出一個既基本又老套的東西:一個人在父親面前才開始想要寫作,在象徵的父親面前,在不在場的父親面前──這無關乎真正(實)的父親──在已故、理想的父親面前,開始想要寫作來取悅父親,或者就像那篇巴西文章裡所說的,開始想寫作以獲致「吧台的世界頂端」這種不尋常的經驗。在巴西文原文裡, ovomaltine 很不可思議地寫成斜體字,因為這裡又看到一個「歐蘭」式的名字。這是個帶有異國名稱的神秘事物,開啟了朝向歡愉的道路。在父親面前,為了取悅他,一個人走向一處地點,從這裡開始去發現美洲,從這裡開始「去說出不尋常的字眼」。開啟這個秘密的字眼ovomaltine,開啟「世界頂端」的鑰匙,乃在「他的(父親的)」(His)手上。

  幾年前我讀著這篇小品文,既開心又滿懷驚異之情,它就像是我第一部作品的詩摘,作品名為《內裡》(Dedans)。《內裡》必然是在父親裡頭寫成的,追溯他直到死亡和成為歸來的亡靈之時。寫作的源頭裡有些簡單卻充滿神秘的事物:我帶著父親在我裡頭,而「我」卻存在於這個父親裡頭,我乃是存在我裡頭的父親裡頭,父親鬼魂般纏繞著我揮之不去,我則活著父親。在父親和語言之間,在父親和「象徵」界之間,有著親密的關係。

  那母親呢?母親是音樂,母親在那裡(而不是這裡),母親隱埋在後頭(「之後」而非「之前」),母親是呼吸的力量。對所有的法文書寫而言,母親明顯地是海 (la mer)。在我的語言裡,我們很幸運地可以說母親就是海,這構成了我們想像力的一部份,對我們訴說著一些事。母親在英文裡說著 m'other,說著 my other(我的對體,我的它)。

  母親歌唱,父親訓示。這對我來說可以接受,我也可以賦予此一個名字,稱為崔維苔娃 (Tsvetaeva),那偉大的俄國女詩人 。(讀讀她的散文〈我的母親和音樂〉便能明瞭)。

  因此一個人從想要征服、贏得愛情開始。然後進入死亡。是外部。所有都失落。一切又將復得。我相信一個人只有從悲悼,或從補償悲悼開始,才能在往發現的道路上前行,是發現寫作或其他事物的道路。寫作的姿態從一開始,就和失去存在的經驗有關,和曾經失去進入世界的鑰匙有關,和曾經丟掉這個鑰匙有關。陡然間又獲取了寶貴的稀/欷世之感,感覺人生在世必將毀朽,必須急切地重新收復通路,取得呼息,必須保存足跡。我們必須鍛鍊自己成為學徒,拜在人將必亡的命運(Mortality)門下學習。

Copyright © 1996 Erik 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