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畫與現實:
距離、空間、孤獨
很難想像漫畫和現實若沒有任何關係,是否仍會如此吸引人。漫畫和現實之間維持了某種基本的關係,屬於「既近又遠」一類:有點近,又不太近現實;有點像,又不太像。在這種「有點…,又不太…」的關係中,漫畫和現實之間便產生了距離,這個距離內便出現了一個缺口、一塊空間──一個有待填補的缺口、一塊空白的空間。這個有待填補的空白,與其說是簡單的「出現」,不如說是被「打開」的。被什麼打開?是在漫畫與現實的遭遇中被打開。就像大陸間的板塊運動,在遭遇之中有所推擠、有所撞離。然而在推擠撞離之中所打開的高聳或者深凹,都是還沒有任何東西存在的空間,是空白的空間,是「沒有」的一種存在,是 「無的有」(being of nothing)。這是一個全然孤獨的空間。
但當我們說這是一個「孤獨」的空間,它便不再孤獨了。只有自體存在的空間不會是孤獨的,只是如此存在而存在的空間不可能孤獨,一個空間──我們甚至可以這樣說──無所謂孤不孤獨。會孤獨的、會感覺孤獨的、會感覺某種東西或某個空間是孤獨的,只有人。因此當我們說「這是一個全然孤獨的空間」,這個空間便不再孤獨。因為是「我們」如此去說,「我們」便已進駐了這個空間,這個空間已有了「我們」。孤獨永遠都不會是既孤又獨,不會是像「孤」、「獨」這兩個字所帶有的原始意義,屬於「單一、唯一、只有一」這樣的意義。孤獨永遠是「二」、只有「二」才會有所謂的孤獨,就像是「孤」加上了「獨」,是兩個「一」的遭遇,才能產生孤獨。因此在漫畫和現實的碰撞中所打開的空白空間,也不會是孤獨的。因為在這個空間中,我們必須介入、必須進駐、必須參與,這個空間才有可能成為孤獨的空間;一旦成為孤獨的空間,這個空間便不再孤獨,因為有了「我們」的進入和存在。因此這個空間之所以孤獨,是來自於兩個「一」的遭遇,是「我們」與這個空間的「空白」之間的遭遇,是「我們」與「什麼都沒有」的遭遇。更進一步說,這乃是兩種存在的遭遇,是我們的「存在」和空白的「存在」的遭遇,是一種「有」(being of beings)和「無的有」(being of nothing)的遭遇。
我們的存在當然是存在於現實裡,更確切一點說,是現實的存在存在於我們裡。我們帶著現實,就像現實帶著我們。這並不是說,我們的存在就是現實的存在;而是說,現實的存在「好像」就是我們的存在。我們的存在──至少我們常常要這樣想像──應該不等同於現實的存在,我們總覺得還有一些構成我們存在的東西,還有一些我們若想感覺存在,所必須要有(或許還沒找到但必須要有的)一些東西,這些東西讓我們覺得自己的存在和現實的存在應該不盡相同。我們會這樣覺得、或是這樣去想像,是因為這些「必須要有的」東西似乎不在現實裡、也無法在現實裡取得。但我們不清楚該往哪裡去找、又該找些什麼,所以只能不得已的存在在現實裡,並讓現實存在在我們裡。這就是所謂的「好像」:好像有點像,又不太像;好像有點是,又感覺不是,卻又不知道怎樣才是。
因此在我們與現實的遭遇裡,遠早於漫畫與現實的遭遇,早已先打開了一個裂口、一個空洞、一個有待填補的空洞。這個空洞被我們與現實的遭遇所打開,是我們存在裡頭的一個空洞。因此我們與現實的關係,遠早於漫畫與現實的關係,早已是一種「好像」的關係,是一種「既近又遠」的曖昧關係。因此遠早於漫畫與現實之間所出現的孤獨,我們早已在和現實的來往中,深知那種孤獨的況味;因為在我們進入漫畫和現實之間的裂口前,早已先進入了我們和現實之間的裂口。在這個裂口的空間裡頭,孤獨便因我們的存在,和我們存在裡頭的空洞,這兩個「一」的相遇而悄然出現;就像在漫畫與現實的裂口裡,我們的存在和「無」的存在,這兩個「一」 的相遇而產生的孤獨相同。
從這樣的角度來看,漫畫和現實之間的遭遇,和我們與現實之間的遭遇乃是相互呼應;兩種遭遇都打開了一個空白的裂口,兩種關係都是「既近又遠」,屬於「好像」的關係。我們之所以能進入、融入這個裂口的空白空間,並感覺它是一個孤獨的空間,是因為在現實裡我們早已熟悉這樣的裂口,早已瞭解這樣的孤獨。這個孤獨的空間,更明確一點來說,既是漫畫創作、也是漫畫閱讀的空間。若沒有這個空間,便不會有漫畫家,也不會有漫畫讀者。若沒有這個空間,便只有現實,只有現實而已,代表了現實的存在、和存在於現實,這兩件事本身已經足夠,毋需其他。這個空間的出現,而且已經出現,正代表了現實的不足,現實對於構成我們的存在來講,是不足的。所以我們走向漫畫(不論是去畫或去讀),並且如此容易地便走向漫畫,是因為我們其實走入了一個熟悉的空間,一個對應了我們和現實的關係的空間。因此我們很熟悉其中的感覺,就像回到了家,雖然是一個孤獨的家。
漫畫與孤獨:
空洞、慾望、追尋
但是家應該是要溫暖些的,不應該太過於孤獨。沒有人會想回去一個孤獨的家,這對漫畫家如此,對漫畫讀者亦如是。因此漫畫家和讀者在此便有了一個共同的期望,期望排遣孤獨、避開孤獨、補償孤獨、甚至要遮掩孤獨。大多數的漫畫作品,都在這塊空白的孤獨空間裡,用不同方式填入不同的東西,讓我們的孤獨可以暫時得到排遣或補償。這樣的取向無可厚非,畢竟漫畫必須考慮到市場利益。大多數的讀者不過藉著閱讀進行慾望消費,期冀在作品裡尋求某種慾望替代,因此只有在一定程度上能滿足這樣的心理需求,漫畫作為一種商品才可能有賣點。因此稀釋或淡化孤獨是很必要的,或至少要能在作品裡提供某種排遣孤獨的方法。
這裡所謂的「孤獨」並非指單純的孤單感。在更深的層次上,這是我們的存在遭遇到空無、空洞、遭遇到自身存在裡頭的某種欠缺而產生的感覺。是我們在現實裡以為完整(whole)的自我存在,碰上了這個「完整」裡面的「洞」(hole)產生的感覺。即使再現實的人,都可能會有這樣一個時刻,突然懷疑起自己存在的意義,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什麼都不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會有這些念頭;這便是「孤獨的時刻」。許多漫畫作品,都嘗試藉著不同的東西,盡量讓這個時刻晚點到來,或者能好過一些:或者是得到回應的愛情、得以伸張的正義、或者是孱弱者得以變強、受欺侮者成為英雄、或者是邪不勝正、魔道不敵正道、又或者是毫不起眼的人物卻有身繫拯救人類或世界的超能力。這些暢銷漫畫的公式,並不代表現實裡沒有出現這些情況的可能;然而這些模式可以被一再地消費,多少顯示出這些模式鮮少能在現實裡成真。讀者永遠不厭煩這些,是因為現實永遠不足以給予這些。

然而這些填補空洞的東西,嚴格說來只是對現實的不滿所投射出來的產物,是因為現實本身的不足所造成的不滿,是屬於世俗層次的不滿,並未觸及到孤獨。對孤獨的不滿,是一種更為深沈的不滿,因為這種不滿並非來自現實的不足,而是源於我們存在的不足。這個「不足」我們不僅無能去填,即使填也永遠無法填滿。面對著這樣的空無、這個存在裡頭的空洞,我們只能陷落於深深的孤獨中。這個空洞、這個孤獨的裂口,其實正是我們存在的本體,是我們之所以存在的根源。因為有這個孤獨的空洞,我們才會有慾望;因為有這塊「無」的空間,我們才會想去抓住、想去追尋一些東西,來落實、驗證自我的存在。雖然我們總覺得能抓到、能追到的,永遠不足以完成真正的自我存在,雖然我們也永遠不甚明瞭到底要抓到、要追尋到什麼才算足夠,然而正因為這個存在裡頭的空洞,我們得以繼續活著、繼續存在、繼續追尋,直到死去那天。因為有空洞所以有慾望,因為有慾望所以我們存在,因為存在所以我們注定孤獨。漫畫運用符號拉開和現實的距離,騰出了一塊空間,讓我們與這樣的空無、這樣的孤獨相會。這類漫畫作品不尋求、不提供任何短暫的排解,卻逼迫我們正視存在裡頭填不滿的「無」。我們便在這樣「孤獨的時刻」裡,看見自己存在的不足和存在的孤獨,在漫畫的空間裡無畏地被映照出來,而深深感動著。
現實與符號
漫畫和現實之間的距離,乃是經由符號的運作而產生。因此漫畫和現實之間的關係如果是「既近又遠」,這是由於漫畫裡的現實,乃是透過符號作為中介而加以呈現。符號生發於現實、以現實為藍本而運作,但最後呈現出的現實卻有不一樣的風貌、帶有和原本的現實不同的質素,漫畫與現實的距離於焉出現。我們走入漫畫的符號空間,其中所帶有的熟悉感,一部份即來自於符號化的現實和原本現實間的曖昧距離,正如同我們面對現實時所具有的曖昧心態。漫畫符號的範圍很廣,不僅包含了其中的文字、線條、畫風、圖像,也包括了如畫格與畫格間的編排方式、畫格的大小、每一個畫格裡取像的角度,甚至每一本漫畫扉頁內外作畫者的隨筆、感想、或小型的四格插畫等等。這些符號的整體運作,賦予了一本或一套漫畫一個符號化的現實空間。這個符號現實和原本的現實相距不是太遠,但也不能太近。因為有這樣的距離,才能打開漫畫和現實間那個我們可以介入的空間。
這個空間、這個空白的裂口,對漫畫讀者和漫畫家而言,都是在「漫畫」和現實的遭遇中,因所產生的距離而打開。對漫畫讀者而言,這裡的「漫畫」指的是漫畫作品,是符號的製成品;因此「漫畫作品」和現實相遇而開展的空間,是一個可以讓讀者進行閱讀及詮釋活動的空間。但對漫畫家而言,這裡的「漫畫」並非成品,而是一種符號結構,一種漫畫的符號結構,在作品出現以前,已先行在漫畫家的思考中運作;因此漫畫的「符號結構」和現實相遇而開展的空間,是一個可以讓漫畫家進行創作和詮釋的空間。漫畫讀者就像聽人說話的人,先有話說了出來,聽者才能聽見,並進行某種詮釋活動。漫畫家就像說話的人,話還未說出以前,先有語法結構在腦海裡進行話的安排和整理,並加以詮釋重組,再把話說出來,交給聽他說話的人去聽、去詮釋。因此漫畫家和漫畫讀者,基本上都是藉著漫畫的中介,在進行某種詮釋活動。漫畫讀者乃是藉著漫畫作品、漫畫符號的製成品來詮釋;漫畫家則是藉著漫畫的符號結構來進行詮釋。兩者都需要同樣豐富的想像力、注意力、對現實的感受力、和對符號的敏感度,來填補這個漫畫與現實之間的空白,這個既屬閱讀又屬創作的空間。但詮釋什麼?詮釋現實。
詮釋現實永遠都是對存在的詮釋。因為我們存在在現實裡,現實也存在在我們裡。能感動我們的漫畫,都不僅是在詮釋現實,也提出對存在的一種詮釋。大多數的漫畫作品只不過是被我們消費,並消費我們,消費我們的慾望、我們的感官而已,我們在這類作品中通常感覺到的感動,通常只是一種發洩,或者是慾望感官的發洩,或者是意識型態的召喚,又或者只是對現實不滿的補償。能感動我們的漫畫,所引發的感覺並非強烈的爆力,而是一種溫柔的觸動。這種溫柔不是安慰、不是溫暖、也不是頌揚或者肯定。它只是在呈現某個層次的現實,帶領我們去認識這個現實的同時,也讓我們認識自己存在的可能和意義。認識通常不見得是在肯定或擁抱什麼,目的也不在於信仰什麼。肯定、頌揚、或擁抱是屬於政治家的工作,信仰則屬於宗教家和道德家的目的。漫畫若能當做是一種藝術類型,並且是一種會思考的符號藝術,便只是在說故事而已,說現實的故事和存在的故事,說我們的現實和我們的存在的故事。我們對現實和存在的認識,也不是在故事中被說出來,而是由故事的符號本身所暗示出來。好的故事不會清楚告訴你它的意義,故事本身、敘述故事的符號本身便隱含了所有意義。明確告訴你意義的故事是道德的寓言,只有暗示出來的意義才有其神秘性,才能感動我們,因為存在和現實的本身都充滿著無比的神秘。
因此可以感動我們的漫畫,都和現實「既近又遠」,只有維持住這樣曖昧的距離,漫畫才能成功的誘引我們走入它的符號空間,讓我們感覺既有所介入現實,又有所疏離。介入,讓我們能專心聆聽它說的故事;疏離,則讓我們有個距離、有個空
間,得以從故事中萃取出某種存在的感動,並能被暗示、誘發出某種層次的認知。現實和存在是如此糾纏不清,只有藉著漫畫的文字與圖像符號,現實的實體性和存在的抽象性才能找到一個中間場域。在這個場域內,存在才可以透過現實發音,取得它的實體性,讓它的抽象顯明;而現實也透過存在,取得它的抽象性,讓它的實體輕飄起來,自我們從未注意過的角度霍然展現。失去了這個「既近又遠」的曖昧距離,漫畫或者和現實的距離過近,成為完全的寫實,和現實一樣的濁重盲目;或者和現實的距離過遠,淪為純粹空像的產物,落入(或飛升到)精神病(psychosis)的想像宣洩領域。這兩種漫畫並非毫無價值,只是我們沒有必要去讀前者,因為我們在現實裡的存在已經是相同的東西;也沒有必要去讀後者,因為其中不存在現實,存在也不再存在。
漫畫的符號作為現實和存在的中介場域,在符號的開顯中,讓現實隱晦一些,又在符號的曖昧裡,洩漏出一點點的存在。在符號這樣的一開一闔之中,現實和存在便在符號灰色地帶的舞池上翩翩起舞,踩著光與影的辯證性舞步。只有在灰色的曖昧地帶,光才能因影而呈顯,影才能因光而出現。漫畫的符號不僅是現實的世俗符號,也可以是存在的超越符號。而能夠去如此掌握符號的漫畫家,縱然一生的作品中,只有短暫的瞬間能夠如此掌握,已不啻來往現實、存在兩域的巫覡,環玦玎璫之間,譜寫出最動人、也最為駭人的詩篇。
而藝術,也就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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