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潛意識這一幕

到歷史的那一景

Hélène Cixous

 

語言若國度

  當我寫《內裡》,這部作品就特定的意義而言,既在我父親的墳墓裡頭也在墳墓外頭,這或者也是每一個人的墓,或者如同莎翁所言,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的墓,1寫作《內裡》來抗拒失落。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我的國度,他們都失落,我的語言扮演我的父親失落我的母親是海看見我的父親生成我的舌頭。一切都失落,除了文字。這是小孩子都瞭解的經驗:文字是我們通往其他世界的大門。對一個失去了一切的人來說,不論失去的是存有還是國家,在某個特定的時刻裡,語言便成為國度。他進入了文字的國度。所有當代的俄國詩人都明顯地表達出這樣的經驗。這是另一個國度,一個神奇的國度:一個人因著對語言的熱愛,進入這個國度。是詩人居住的國度。卡夫卡稱這些詩人是「看守人」,李絲佩特則稱之為「密探」;詩人都有著那幾乎感覺不到的鑰匙,這些鑰匙乃是開啟在所有的失落之後,所殘存的世界之門。在這個國度裡,空間的地理界限和時間的分界都消弭無形:在時空往來穿梭之間,國度裡的居民無礙地溝通及傳輸訊息。這是所有那些在教導和傳訊的人,所有那些在實踐藝術的人,共同組成的作品。這兒所有的一切都在放逐,卻沒有任何東西在流亡。《三方通信/訊》2於焉成形,成為千方傳訊。

偉大的奮鬥已然開始:愛與死的奮鬥。

  愛情提醒我們死亡。愛上某人,是深陷於愛情裡,墮落在愛情裡,並在愛情裡倒下 ("fall" in love)。我們之中的一個人將看見另一個人死去。這兩個人,都是我。或許瞭解到我們是會死亡的,並保留每一分鐘,將其聖化為生命,這是賦予某些作品生命的工作。對我而言,加入生命的宴饗/黨派 (party),便是我入的政黨。人們在寫作上,就像在政治上,加入死亡的宴饗/黨派;雖然這種狀況是基本而重要的存在情境,我們對這方面卻談的不多。某些人有走向保護、救贖、復活、和重生的衝動,我加入他們這一邊。死人和活人都需要保護,因為還是有可能把死人殺死,可以把死人埋葬,無限次的把死人塗抹乾淨。一個人必須透過寫作──透過從事與寫作性質相似的工作──正如同李絲佩特所說的,來「賦予他所失落的一臂之力」。

  因此這是一個關於活著並掙扎著要活下去的問題。寫作如影隨形跟著生命,將生命延展,聆聽生命,並予以銘記。問題在於要活到盡頭也不會有須臾片刻喪失對生命的關照,這可是件龐大的工作/作品(work)

  我念及那些嘗試把生命活到極致,活到生命最後一刻的人們。我想到卡夫卡。我想到像希蕾桑(Etty Hillesum)的《日記》如此偉大的作品。這是本生命的日記,一位住在阿姆斯特丹二十七歲的年輕猶太女子所寫下的生命日記。她就像是安•法蘭克(Ann Frank)的大姐。日記記錄到她於1943年死於奧許維茲(Auschwitz)集中營為止。在日漸窄隘、漸趨恐怖的禁閉中,這個記錄乃是時時刻刻都掙扎著要保存生命殘渣的見證,直到再也看不見土地而天空依舊,直到天空漸次縮小最後再也沒有天空為止。但她活出了極致的力量。此外這本書也含藏著另一則令我無比歡欣的信息:希蕾桑坐在猶太議事堂一個小角落裡的煙灰筒上,議事堂的任務乃是要把猶太人送進焚化爐,她就坐在那兒,讀著里爾克(Rilke)。這真是但丁〈地獄〉(Inferno)裡的一環。她在這個世界讀著里爾克,在這個世界裡人們急匆匆地趕著不要去死,不是去死,而去殺戮,她這樣寫道。這是所能寄許於詩的最高期望:面對死亡,詩仍有所持。希蕾桑讀著里爾克讀到死。里爾克拯救了她,她也救了里爾克。

  是這個活在詩與死亡之間,這個與詩以及生命共存的情境,讓我們當下瞭悟到我們乃「身處存在的大化中」(in the process of living),於其間我們運用著創世的一部份,是估測並分配給我們的生命體的一部份。活著就像活在出生或死亡之前,每一天都是首日也是末日。歡欣與顫抖。這便是對我而言的寫作:一束跳躍在道路的闇黑中微小而顫動的光。從死亡中寫作朝向生命裡的死亡。也在地獄和天堂間寫作,因為時而地獄時乃天堂,時而厲嘯時則歌吟。若我論及地獄和天堂,此乃因地獄和天堂是我們的想像力、我們的命運、和所有寫作中兩個最基本的主題之故。

地獄啊天堂。肇始之初則有地獄。

  對我而言寫作的故事總是從地獄開始,如同一則生命的故事。首先是自我的地獄,這個早期原始的渾沌,這些個黑暗,我們年輕時於其中掙扎,也從這裡建構出自我。從這個地獄,即縱是單純的潛意識地獄或是一個真正的地獄,從此揚昇而出的則是天堂。但何謂天堂?描述地獄簡單得多,因我們從但丁學了不少。地獄不可測度,是懼駭的神秘,也是那惡魔般的感覺,感覺自己什麼都不是,什麼都不能控制,感覺在那無邊無際的面前是如此渺小不堪,無形無體,也感覺自己是惡,有時則成魔。我們的邪惡是令人不安的主題之一,這個主題卻開啟了寫作的空間。

  寫作乃是為了要從這個地獄裡拔昇而起,朝向隱蔽的白日。寫作朝向最後將證明是「現在」的一刻。想要存在於「現在」裡,這便是天堂。所發生的「現在」乃神秘而脆弱,必須承認這個事實。這也意味著要承認我們的無能,無能去掌控這一切,知道「現在」終會逝去;但這是好的,因為「現在」乃在現在裡逝去。這代表著瞭悟到如何從苦痛走向驚奇,如何讓不可測度的事物成為奇蹟的源頭;意味著去愛黑夜,不再懼怕黑夜,把黑夜當作星斗滿天的白日。但這是件艱難的工作,當我們還年輕時根本不會想及。這是件如何活過那一瞬間的工作,要求能有速度最快、卻也最緩慢的靈魂。因此「地獄即天堂。」這不是休憩,而是永不停息,是不止的努力想去存在,去與「此在」(Es gibt/there is) 無限的豐鐃相遇。在特定的時刻裡可以渴望去達致寫作的一點,為的不是哀悼過去,而是成為「現在」的先知。在那個時刻,便有了可以做的天堂 (paradise to do),可以去做出天堂。天堂並非被賦予給我們。我們有失去天堂的風險,但也不停地重獲天堂。


1
哈姆雷特》(Hamlet)
2
Correspondance à trois: Rilke, Pasternak, Tsvetaïeva (Paris, Gallimard, 1983).

Copyright © 1996 Erik 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