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潛意識這一幕

到歷史的那一景

Hélène Cixous

 

轉折(Wendung)4

  我學到的第一課是「無所冀於他人」(the unhoped for other)。在我寫作的過程中,有多次這樣的轉折。第一個轉折是與李絲佩特的相遇。1977年兩位人士和我談及名為李絲佩特的作家,我從未聽過這人。當時「女性系列」(Editions des femmes)叢書正準備出版她的一本書,我瀏覽了一下她手稿的片段,深深被炫惑住,我視此為一件美好的意外。當時我繼續讀著她的作品,發現了一位宏闊的作家,對我而言可與卡夫卡媲美,甚且更多出了些什麼:這是一位女子,有著女性的書寫。我發現卡夫卡,也是位女子。當時我寫的量多讀書很勤,在文學裡感到些許的寂寞。然後在憂鬱之中遇見了這位女作家。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這次的經驗給了我一位李絲佩特,以及其他更多的李絲佩特們。她是和我同時代的人,就存在在那,而我卻毫無所悉!若她能這樣存在著,便意味著有其他的人也如此存在著。我就像一位探索者這樣告訴著自己:外頭至少有十個美洲。然後我重新獲得等待的希望,我可以無盡的等待下去。這就像曼德斯塔(Mandelstam)曾經吟唱的:當知道一只裝著詩人尺素的瓶子投入了大海,當知道某日一隻手將伸展而出,某些事便會就臨,將會遇見他人,而他人將會來到。這個相遇以及崇高友誼的法則一直跟隨著我。從此我總是希冀著未知的事物發生。其間我曾發現過一些人,但還有更多其他的人。這提醒我一直「有著承許」(there is promise)。在某處將有、也正有著他人存在,自曾經有過的時刻而來。這是基本的認知。


而歷史呢?

  在其他的書寫,其他的思想之後,還有所有其他的人,特別是那些最難以顧及,卻在當下存在的那些人,那些人民。而歷史呢?這不斷纏繞著我的問題。它長久以來在我心中迴盪,如同一個錯誤的回音。我並不感覺有罪惡感但卻有罪,或至少我沒有罪卻感覺有罪惡感,種種這類的思緒。我形構出自己的羞愧,又加以抹消:你寫作在某人死去之時。我的道路被人民的鬼魂包圍,他們就在我所有的作品裡。在那些特定的時刻裡,越南纏繞著我,然後是希臘,然後伊朗。我的作品佈滿了這些受苦的人們,他們墮落或者責罵自己。哪一個才是我的歷史?我又見證了誰的歷史?如何將歷史和作品結合在一起?我不知道哪一個才是我的歷史。或許身為猶太人便是猶太史,但我並不真正明瞭是哪一個或如何是這一個?在一段特別的時期裡,我首先找到一個答案,定義自己是猶太女(Jewoman),用一個單字來表達,更簡單也更真實。不能不去說一個時期的醜聞,不能不找一個原由,也不能不接受忠誠這個義務的召喚。

  在我生命中一個特定的時期裡,我發現自己身處女性歷史之中。1966年我開始寫作之時並非如此。到了1968年女性歷史蔚然成勢,但我仍不屬於其中一份子。接著到了一個時刻,我不能不身在其中。對我而言不可能不把這個趨勢考慮進來;道德上和政治上我都不可能不去談女性歷史,因此我發現自己身在其中,並盡其所能的走下去。

  然而在女性的界域裡,沒有什麼是可以用理論來處理。科學對女性也未能置喙。唯一能說的是寫作並不能說明女性,或將女性化為理論,只能和女性玩著遊戲,或者歌吟女性。用論述來談女性,只會淪為理論的化約。當某人和你談論女人,你只能「回應」,就像回應一則控訴。當是時,我總以能產生最不糟糕的後果這樣的方式,來回答我自己;同時卻也明瞭並接受如此隨之而來的,乃喪失了永恆、喪失了無限、喪失了那難以定義的種種。

  身為女人是無法去說明展露的,必須去感覺,必須讓身為女人這個存在的自身被感覺到,這是歡愉的經驗,卻無法證明:「不能去證明更真實的存在,」而且就像李絲佩特所說的,「掌握了高超的技巧便是去相信,相信之中有著哭泣。」我相信有人相信有人活著,而其他人則否。我也相信在活著且有所感的人們,和無所感也未活著的人們之間,並無通路。除了愛情。活著的人可以幫助沒在活著的那些人,並去愛他們,愛到讓他們得以瞭解一些事;然而這是一樁個人的志業,需要長久的時間。

  是的,我是女人,身處於對各個源頭和各種親近關係都要表示忠誠的困境中。我是母親、女兒,也無法停止作為一個女人。如我劇本中的希哈奴(Sihanouk),我如此說著:我無法停止自己身為高棉(Cambodia)。這無法逃避。從一種忠誠到另一種忠誠,有許多的瞭悟和諒解;正如同各邦異國的子民麇至,在差異與差異之間,從一種差異的情愫到另一種之間,即使以異邦語言也能達致某種瞭解。因此從差異到差異,我來到了和我至今所完成的似乎非常不同的境地:來到了劇場的景幕,歷史的景幕。

  我總是認為(除非是歷史學家)一個人只能以詩的方式在作品中處理歷史,歷史必須被歌詠,必須要成為像《依里亞德》(Illiad)般的史詩。歷史帶著人類的面容:即是命運。然而今天史詩仍保有它子民的公民權嗎?是的,保留在劇場裡。史詩仍存在劇場裡,劇場裡仍存在著或許能稱之為的「傳奇」(legend)

4 我從里爾克偉大的作品裡借用這個標題。

Copyright © 1996 Erik 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