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潛意識這一幕

到歷史的那一景

Hélène Cixous

 

進入他人

  在劇場裡我有第二次的相遇,這次的相遇豐富多樣。對於寫作的人來說,劇場是最令人不可思議的地方:劇場乃是他人的慾望,是所有其他人的慾望當下的聚所。我想及偉大的能劇(nô)理論家世阿彌(Zeami)。身處十四世紀的日本,他的書源自作品的藝術、肢體的藝術、和生活的藝術,傳授了能劇這種劇藝所有的秘密。「觀眾的藝術」(the art of the spectator)乃是能劇藝術裡的一部份。身為觀者的藝術,也是如何對觀眾有益、配合觀眾的藝術。世阿彌有完整的數章以日本的方式,精確而仔細地詳述劇團、演員、和導演如何作用在觀眾身上。這是件辛苦的工作,關乎的乃是注意力和接受度。他告訴你:要跟隨著觀眾的狀態,這你於當場隨時便能感受得到,某些狀態將要發生,而能劇也將以不同的方式來演出。例如若在夜間稍晚之時演出,便要更有活力更令人耳目一新,必須要喚醒觀眾,甚至改變劇本來達到這樣的效果。於是我們發現能劇以最為強烈集中的方式將觀眾含納其中:事實上,大眾也自有其角色扮演。這便是劇場:是所有其他人的慾望。這是所有角色的慾望、所有觀眾的慾望、演員的慾望、導演的慾望,是他人的慾望,而這他人便是我們。要能如此,必須達致「無我」之境 (démoïsation),去除我執,才能讓作者被角色「附身」(possession)。這是作者所經歷的壓倒性經驗。在撰寫《高棉國王諾赫鐸•希哈奴偉大但未竟的歷史》(L'Histoire terrible mais inachevée de Norodom Sihanouk, roi du Cambodge)這部劇本時,我於瞬間被一整個民族入侵,他們是非常確定的一些人物,我一點都不認識他們,卻成為我永遠的親屬。我當時很肯定這便是發生在演員身上的情況。一位真正的演員其自我會有所把持,並謙卑到讓他人得以侵入並予以進佔;他會以前所未聞的方式替他人騰出空間。


角色的誕生

  角色以如許的方式來到我這裡:首先,他們誕生,生自胸膛,心則滿漲。首先不過只是一個句子、一個符號、一抹微笑,他們由此來介紹自己。數行之後,他們便在命運之中,在他們的故事裡,帶著他們的憂心,他們的希望,以及關照世界的方式,瞬乎之間成為一個整體,昂然挺立。於是他們成了我的近親,我的附屬家族。或許有人會以為他們仍會回到所由來的想像力中,消失於無形;不,一點也不。他們就這樣留駐下來,和我們打成一片,成為活生生古早的現實,在生命完結之後,永恆的在我們的回憶裡退休。

  而他們的復生要歸功於演員。演員所賦予一個角色的生命,是任何人也奪不走的,就像母愛,乃絕對的付出。一個沒有母性保護者(即男/女演員)去愛並予以收養的角色,在觀眾面前就像在諸神面前,將回歸虛無,什麼也剩不下來。演員就是母親,但也同往常一般,有好母親也有壞母親。有些母親用愛來護衛子女,有些則像所羅門的審判,用自大來護衛。很容易便能馬上認出哪些角色是為愛所保護,因這樣的角色會成為世界之子,他微笑著走向觀眾,帶著滿心的信賴,步履如此天真,愛著整個世界。

  《高棉國王希哈奴》這個劇本裡我所想到的第一個角色是國王蘇臘瑪里(King Suramarit)。已故卻又活生生的國王,有著極度的活力,是令人驚訝的角色。他是第一個角色,我馬上便明瞭他會永遠存在在那,是最恆久、最忠實、最不朽、也是最宏闊的角色。簡言之,我愛他並且需要他。

  接著而來的是我自己還有其他人的反應。我自己的反應?我思忖:這兒有擺渡的人,是生者與死者的父親也和他們同代,是守護者、看護,是劇場真正的國王,他一上了舞臺,便懸置了傳奇和寫實精神之間的爭戰。

  他回應了我們最原始的慾望:希望能橫越死亡,活生生的橫越。

  其他人思忖:「我認得他嘛!是哈姆雷特的父親,哈姆雷特王!」我從未想及此,但我曾想過:「又是我的父親,真的是他,不過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他──這個歸來的亡靈──難道不早就已經創造了我小說裡的第一個角色,《內裡》的主角嗎?

  父親如今回來幫我打開劇場之書。有血有肉的死者──這是我孩提的夢想。當孩提時和貧弱未著裝的骸骨奮鬥時,便冀望它能有著血肉。劇場讓我們最原初的慾望得以實現。


善與惡

  作者在劇場裡不偏向任何一邊,只站在劇場(或是神或是人類的真理)這一邊。而人類的真理便是:善與惡。在劇場的注視下,兩邊的優勢相當。

  我的劇本裡有邪惡的角色,憎恨鼓舞他們。我知道關於憎恨的什麼嗎?憂心以及信賴的愛情所折磨我的,便是我所發現關於憎恨的種種,如同常人所能體會到的。

  在現實中,我無法忍受面對這類可恨的角色。但事實上,當他們從我這生發而出,我便讓他們盡情享受自己的憤懣。

  還有殘酷。劇場總是殘酷的,殘酷得無比輝煌,且發作激烈。劇場讓我們有機會去面對作為存在一部份的殘酷。必須要有勇氣去面對它,並且將其表現出來:這便是演員的任務。

  演員以溫柔的殘酷面對自己,深遠地走入自己背後,走向自己之前的一切,穿越過存有的叢林去尋找角色,並把他從生命的暗夜中帶回來,帶到舞臺上。演員讓自己被他人附身,如同他的身體正從事著遼遠而令人暈眩的旅程,尋找自己,最後乃是在尋找自己的另一個名字。當他找到自己──也就是他人──時,那種歡愉多麼令人害怕!作者也行著這樣的道路:我在演員的歷程中,重拾起自己顫動的旅程。

  演員是走鋼索的特技人,跳躍過自我留下的裂縫。這樣子來疏離自我以回應他人的呼喚,把自己完全託付給他人,這本身便是聖徒生命的一種形式。演員總是某種聖人,他的一部份則是女人:他必須藉著疏離自我來付出生命。除此之外,劇場裡所有的人都是女人:製作人也是女人,是把角色和演員都生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人。

  那是否我這個作者要來吹噓自己的聖人行徑呢?不。因為作者雖失去了一個自我,卻化身為二十個角色,多醉人的安慰。演員才是聖人,因為通常他失去自我,換來的卻只是一個角色。這才真的是失去一個生命,進入並去經驗另一個生命。而導演則把世界帶給角色,並把自己抹消殆盡,化為純粹的空間。

Copyright © 1996 Erik 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