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潛意識這一幕

到歷史的那一景

Hélène Cixous

 

  我將於此說的每一件事,都是我會真實地向自己訴說的事。這並不代表對每一個人來說這都是「真實的」。一旦關乎寫作,寫作總僅關乎真理。我說的是「真理」,不是知識,也不是意識。關乎的是未知的真理。寫作在這些真理的闇昧中開出自己的路。一個人並不知道,只是前行。我閉上眼睛,跟隨我的感覺走。感覺不會誤導。

  想知道什麼,就總是會被欺騙。我預知:然後試著將寫在高燒裡、寫在心跳裡、寫在明朗歌曲裡的那些東西轉譯成文字。我尋思要稱此為何。

  我不是喜歡黑暗的人:我就在黑暗裡。過著黑暗,橫越黑暗,把黑暗化為文字,黑暗似乎放了晴,或者黑暗就僅是變得比較歡迎我了。

  神秘在世界的胸臆裡跳動。和所有不否定神秘存在的人們,我感覺有共通之處。對於我所不瞭解的,我心存敬意。

  我愛光的迫臨。光的承許。

  我將告訴你一條道路的故事。請原諒我說「我」:至今我未曾說「我」是我。我說的是其他人。請允許我說的「我」,或說的也是其他的人。「我」是其他的旅人,我遇見並相識的旅人;就像霍夫曼斯達(Hofmannsthal)在〈旅航者〉(The Voyager)裡遇見了來自過去的詩人,詩人永遠存在。



  初始之處曾是也仍是我的《失樂園》(Paradise Lost)。樂園有過名字,喚作阿爾及利亞(Algeria);透過童稚的預言並盼望著一切感官,我如今經歷過並瞭悟到這個樂園已成記憶的國度。我害怕,並不知道我在害怕,害怕著母親身體的消逝。

  我的作品生成於阿爾及利亞一個失落的國度裡,這是亡父和異國母親的國度。這些徵候或是好運或是厄運,均成為我作品的源起和機運。

  我很幸運的可以有異國風味、放逐、戰爭,以及由和平、悲輓、和痛苦所編織成的虛幻記憶,可以有這些作為我出生的時空環境。三歲的時候,我在花朵和花香之間便已明瞭,人可以為了一個名字、一種差異,而進行殺戮。而且我知道連根拔起是存在的;但也是好的連根拔起。我應該給你一個時間,譬如1940年。我看見人的根沒有邊際;在土地之下,在世界的梯子底端,心在勃勃跳動。

  我首先遇見的其他人是阿拉伯人、聖甲蟲、法國人、德國人。我首先熟識的是母雞、兔子、阿拉伯人、德國人等等。

  還有在我耳朵裡唱歌的舌頭呢?是語言:西班牙文、阿拉伯文、德文、法文。這個地球上的每一件事,即使是很近的事,都從遠處走來。我聆聽所有語言。我用德文唱歌,我也和母雞咯咯啼。我常在出生的城市裡迷失自己。這個城市是蒙著面紗的女子,是一個意符;這個城市是「歐蘭」(ORAN)。我什麼都有:

OR-AN     HORSE  ORAN-JE
黃金─年代  外─在內  歐蘭─我:橘子 Orange

我的第一份寶藏是故鄉城市的名字,歐蘭。這是我的第一課。我曾聽過歐蘭這個名字,走過歐蘭我進入了語言的秘密。我「突圍出走」(sortie)穿越入口之處。我發現簡單地加上了我,我的城市便有了「水果」的意思。Oran-je成了Orange(橘子)。我發現這個字含擁了水果的所有神秘。我將讓你去開啟這個名字的構成以及潰解的種種,開啟至無限。爾後我失去了歐蘭。又爾後我復甦了歐蘭,白晰,金黃,我記憶裡的永恆之塵;我再也不曾回去。為了保存歐蘭。它成了我的作品。就像我的父親。它成了一道魔法之門,向另一個世界開啟的魔法門。

 

Copyright © 1996 Erik Lee